黎明前的賀蘭山道上, 星星點點的火把,像是忘記了歸家的星星, 閃爍著光芒, 蜿蜒前行。
路旁的枯草裡,尚藏著積雪。奇怪的是,立春之後, 風不知何時,沒了凜冬時的刺骨, 變成了柔和溫軟。
徐梨兒用苗刀刀鞘當拐杖, 悶頭朝上爬。耳邊, 回蕩著自己沉重的呼吸聲, 前後窸窣的腳步聲,遠處偶爾的一聲犬吠。
左邊, 是蜿蜒的峭壁,右邊, 是黑漆漆的山崖。
恍若夢境。
徐梨兒第一次在黑夜裡爬山,新奇之外,帶著莫名的興奮。
仔細算起來, 她來到黑山城之後,這輩子才真正爬過山。以前她走過泥濘坎坷,也走過世人眼裡的坦蕩仕途。
但這種往上爬的感覺,她無法準確形容, 很是與眾不同。
上山之前,趙寰提醒過無數次,要他們小心,提前做好準備。比如要穿合腳,不易打滑的靴子, 要穿擋風的厚皮外衫。
遇到危險一定不要驚慌,爬不動或者身子不適,一定要停下來求助,不能逞強。
趙寰還說,爬上山頂不一定能看到日出可以適當遺憾,切莫沉溺其中。
太陽每日總會升起。
徐梨兒心道爬山與人生何其相似,途中的無數艱難困苦。努力一輩子,卻不一定會得好結局。
走在前麵的趙寰,呼吸均勻,步伐與她的人那般,一步一步,沉穩,不疾不徐,
徐梨兒拄著刀鞘緩氣,看到趙寰已經向前了一段路,身後吳玠的喘息已經減緩,她趕緊邁開了步伐趕上去。
盛大的筵席之後,各部落可汗已經離開。吳玠駐守黑山城,一年後輪換到開封府,嶽飛調來此地駐防。
趙寰明日會啟程回燕京,她也要調往“塞外江南”的甘州。
徐梨兒喜歡甘州,那裡的水甘冽清甜,水草豐茂,河流淙淙流淌。哪怕隻有一年,她也覺著很滿足。
隊伍到達山頂時,東邊天際剛剛泛出微光。
徐梨兒興奮不已,來到趙寰身邊,指著天際的那抹光亮道:“趙統帥,等下可是會有太陽了?”
趙寰笑道:“我也不清楚,等下看吧。”
徐梨兒不解,趙寰解釋道:“可能會有烏雲遮擋住,變化很大,所以很難預計。”
話語微頓,趙寰解釋:“我隻是來爬山,初心就是爬山,並不是為了看日出。”
吳玠坐在地氈上喝著水歇氣,聽到趙寰的話,深以為然。
他平時起得再早,遇到過日頭剛剛升起時,隻晃一眼就過去了,從沒在意過。
今日能早起隨著趙寰她們一起上山,是他見到趙寰經常爬山,感到好奇罷了。再加上趙寰要離開了,他無論如何都得緊跟她的步伐。
見到徐梨兒失望的模樣,吳玠笑起來,勸道:“徐將軍,等下見不到,明日再見就是。怎地,明日你要躲懶,睡著不起來了?”
徐梨兒心道這是賀蘭山的太陽,與彆處自是不同。不過吳玠好心相勸,她很快就笑嘻嘻道:“吳將軍有大智慧,我不如將軍矣!”
吳玠以前性情直,脾氣壞。如今已經溫和了許多,徐梨兒不拘禮的性子,很是與他說得來。他們跟忘年交一樣,經常你來我往鬥嘴說笑。
兩人又如以前那般,你一言我一嘴,互相說得不亦說乎。
趙寰獨自坐在一旁,靜靜望著遠處的天際。親衛看似閒散,卻始終圍繞在她身邊,不遠不近守護。前去撿了乾燥的柴禾,用石頭壘灶煮茶。
待茶水開了,親衛倒了要送上前,徐梨兒走了過去,低聲道:“我來吧。”
親衛猶豫了下,將茶水給了徐梨兒。她端到趙寰身邊,俯身道:“趙統帥,喝些熱茶。”
趙寰身上莫名的蕭瑟與孤寒,令徐梨兒吳玠早已不知不覺,自發停止了說笑。
晨曦初現,熱茶嫋嫋升騰的霧氣,已經隱約可見。
東邊天際的光亮,越來越盛。雲層仿佛走馬觀花,飛快變幻著顏色。
一會是金黃,一會是深紅,一會七彩交錯。
終於,太陽如夥房夥夫做的大胡餅,逐漸從雲層中,晃悠探出頭。一點一點,衝出雲霄。
山峰層巒上,披上了一層彩衣,美輪美奐。
徐梨兒一瞬不瞬盯著那輪紅日,胸口滾燙澎湃,眼中已經有淚光在打轉,喃喃道:“真美啊!”
吳玠也被震懾住,他竟然不知曉,太陽出來時,能如此壯闊。下意識地,他看向了趙寰。
趙寰迎著太陽,整個人沐浴在光芒中,一如既往地沉靜。
隻身上先前那些情緒,仿佛從不曾出現過,重新恢複了深潭般的波瀾不驚。
趙寰與徐梨兒坐在他的斜上首,離得有些距離。他見趙寰側首對徐梨兒說了幾句什麼,有風,他一時沒聽清。
隻見到徐梨兒的臉瞬間變了顏色,原來的歡快,變成了濃得化不開的悲傷,淚水汩汩滑落。
吳玠大驚,忙起身上前,仔細覷著兩人的神色,焦急問道:“徐將軍這是怎地了,發生了什麼大事?”
徐梨兒沒有回答,將頭埋進了膝蓋裡,肩膀聳動哭得泣不成聲。
趙寰沒有看吳玠,轉過頭望著眼前的太陽。
他們運氣很好,一上山,就看到了日出盛景。
趙寰平靜地告訴了吳玠緣由,他一下也怔在了那裡,心情複雜至極。
*
臨安城雖十二時辰不歇息,經受過戰亂之後,哪怕趙構將朝廷搬遷到此,始終不複從前的繁華。
瓦子裡的鋪子,客人稀稀拉拉,買賣難做,早早就關了門。
深夜裡,隻有為了賺得一口嚼用的小販,撐著在街巷口支起攤子,賣些湯水點心等吃食。
翠微巷的張娘子做得一手好餛飩,皮薄餡大,加上文火熬就的老母雞湯底,鮮掉眉毛。
街坊們隻要有幾個餘錢,抵擋不住饞,定會去買碗餛飩。靠著他們支撐,攤子雖然賺不了幾個大錢,倒還能勉強糊口。
湯福手上拿著個大海碗走了來,深夜裡沒了客人,張娘子與婆婆方氏難得歇息一會,看到他驚訝了下,忙起身笑著招呼:“湯郎君來了,怎地這時候還沒歇息?”
隻要張娘子出攤,湯福總會前去光顧,一來一回,彼此早已熟悉了。
“惦記著這一口,實在睡不著了。”湯福將碗遞給迎上前的方氏,坐在長凳上,笑道:“少放些蔥。”
近來湯福好似很忙,難得有好些天沒來。張娘子麻利捅開爐子,洗淨手,熟練包起了餛飩。
湯福是熟客,反正做完他的買賣,就收攤了,皮裡的肉餡,張娘子就大方多加了些。
每隻餛飩,漲鼓鼓地,像是白白淨淨的小肥豬,投進沸騰的水中。
另外一邊,老婦人在理著鮮蔥,洗淨切成末,道:“先前的蔥不新鮮了,給你重新切。賣了你就得收攤了,等下還得去看熱鬨。湯郎君,你可要前去?”
“人多擁擠,我向來不喜歡湊熱鬨,就不去了。”湯福拱手道謝,探頭朝隔著的一條巷子口看去,咦了聲,“炊餅攤還開著呢,這個時辰不容易啊,我去買上幾隻。”
張娘子與老婦人一齊感慨不易,眼下的世道,臨安城裡除了權貴們,誰都不好過。
湯福很快買了幾隻熱騰騰的炊餅,用油紙捆著提在手上。這邊的餛飩也煮好了,湯福放下了二十個大錢,端起了海碗。
臨安城物價飛漲,一天比一天高。以前還沒迎來趙構時,一碗餛飩不過十個大錢。
湯福的碗大一些,頂天也就多兩個大錢。不過短短時日,一碗餛飩皮價錢,幾乎翻了一倍。
再這般下去,張娘子的攤子也開不下去了。有錢人家中有廚娘,不稀得吃街頭的吃食。
普通尋常人家,比如翠微巷周圍住著的小吏小官們,賺得的薪俸要養家糊口,拿出二十個大錢來買餛飩,照樣得算了再算。
周圍街坊都知曉,湯福從金人手上逃回北地,再回到了南邊朝廷,在匠作坊當差。他沒有家世拖累,隻有一對老夫妻幫著他看門做活,出手就大方些。
國破之後,舊京有許多百姓南下逃難。如湯福這般的卻極少,休說權貴們娶了年輕貌美的夫人,好些貧民百姓,也迫不及待娶了繼室。
張娘子對湯福的品性,不免高看了眼。收起錢,猶豫著拿了兩個大錢遞回去,道:“你經常來,又是最後一點混沌,少算兩個大錢,便宜些。”
方氏也忙道:“湯郎君一直幫襯著攤子的買賣,我們婆媳倆都感激不儘。”
湯福一手提著炊餅,一手端著餛飩,笑道:“你們做買賣厚道,瞧這餛飩,肉都得將皮撐開了。如今,買賣難做啊。”
張娘子沉默著,收回了那兩個大錢。夫君獨子在完顏宗弼入侵時喪了名,如今家中隻有她與婆婆兩人相依為命。
朝廷允許立女戶,自神宗變法之後,女戶也要繳納免役錢。她開攤賣餛飩,除了要交丁稅等各種賦稅,朝廷經常的攤派,還得服徭役。她與婆婆要賣餛飩,出不了勞力,就要用銀錢去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