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郊的悅來客棧, 在鄧州不算豪華,勝在寬敞,位置好。從客棧出門向西約莫半裡路, 就上了官道。沿白河而下到襄陽,往北則是南陽。
當年金人破城時,李綱曾勸宋徽宗遷都鄧州。範仲淹因慶曆新政的黨爭,被貶謫到鄧州, 在此寫下了著名的《嶽陽樓記》, 曆來是兵家必爭之地。
天剛蒙蒙亮, 鄧州城門開了不多時, 經過修葺後,更為平整的官道上就車來人往。
悅來客棧的夥計忙得腳不沾地, 幫著送水牽騾馬,迎來送往。
一輛不起眼的桐木馬車,下了官道朝著悅來客棧駛去。夥計熱情迎上前,引著馬車到了客棧的東側,一個勁地點頭哈腰賠不是:“對不住貴客,貴客請這邊走,客棧前車馬多,恐驚擾了貴客。勞煩貴客多走幾步路, 此地清淨, 貴客請在此下車。”
夥計一口一個貴客,馬車停下,一個胖乎乎慈眉善目的中年男子下了車。他看上去風塵仆仆很是疲累, 隻不悅瞪了夥計一眼,到底未怪罪,袖著手進了大堂。
隨從跟著進屋, 要了兩間普通尋常的客房。客棧生意好,客房的位置就比較偏,在靠近馬廄的轉角處。
馬廄的氣味重,車馬進出吵鬨,客棧挺公道,房錢比起其他,一日少了五個大錢。
中年男子看上去雖溫和好說話,但他還是嘀咕抱怨了幾句,從大堂西側的穿堂進去,到了後院的客房。
隨從要了熱水,夥計很快送了進屋。中年男子痛快洗漱了一場,剛坐下來倒了碗茶湯,呼嚕著吃了一氣,門被輕輕敲響了。
門外的隨從推開門,迎進來幾個身穿錦衫華服的男子。
中年男子笑嗬嗬與他們互相見禮,彼此報了名號後,客氣地道:“諸位請坐。”
幾人暗中上下打量著中年男子,在案桌前分彆坐了。隨從悄然退出門,守在了門外。
中年男子提壺倒了幾杯茶,道:“接到消息後實在走不開,耽擱了一些時日,我來得晚了些,幾位久等了。”
其中一個看上去很是精明,自稱姓楊的掌櫃,問道:“聽說尚東家在北地的買賣做得很大,忙得很,不知尚東家這次是從何地趕來?”
尚東家就是尚富貴,他謙虛地說了幾句不敢當不敢當,也沒隱瞞,道:“我是從漢沽趕了來,那邊的鹽出得多,鹽賺不了大錢,就順帶著賺些嚼用罷了。”
鹽!
幾人互相看了眼,眼神控製不住地興奮。鹽在北地價錢低,但南邊的價錢,卻要貴上數十倍不止。
彆的酒茶等貨物,賺到的錢雖多,但畢竟擔負得起的有數。而鹽人人都得吃,這裡麵的利就可觀了。
尚富貴以前在江南做買賣,也算小有名氣。自從他投奔了北地之後,在南邊幾乎就不出現了。兩邊水火不容,他們本不會輕易找上他。
自古官商互利,尚富貴在北地能站穩腳跟,定是上麵有人。這些掌櫃們平時與權貴打交道多了去,大商家背後誰沒權貴撐腰。
隻靠著他們自己做買賣,商隊走不出臨安城,就會被官府找各種借口罰沒得傾家蕩產。
朝廷明麵上禁止與北地做買賣,他們的商隊卻一路暢通,分彆從明州,臨安等地出發,來到了鄧州。
照著他們的打算,趁著過年生意最好時,將貨物運到京兆脫手,探路的同時,順道狠狠賺上一筆。
隻如今,他們的貨順利從南邊出發,到了鄧州,卻被利州的衙門發現了。衙門的差役人手不足,他們請了鄧州駐軍前來相幫,逼得他們的貨船不敢靠岸,如今還藏在白河上一處廢棄的碼頭。
毫不留情麵的鄧州軍,軟硬不吃,他們四處奔走無門,硬生生攔到了年後。船艙中潮濕,花紋一年一個時興樣,再不脫手,這批貨,就得砸在手裡了。
他們私底下到處找門道,終於得靠當年打過幾次交道的大車行東家指了一條道:“你們的貨太多,又貴重。明麵上朝廷不允許南北通商,你們要送貨來,其他地的東家也不知道此事。隻靠著鄧州,如何能吃得下這般多的貨?”
他們也有苦說不出,原本他們從臨安出發,經過建康等地,沿著淮水一路到了鄧州,再一路沿河而上,最後到達京兆。
京兆西邊臨近臨洮,西南乃是巴蜀,繼續向北,離開封府也不遠。
巴蜀之地的雅州榷場,商路通往大理國,安南國等地,京兆的貨則能遠到西域。向北的開封是故都,離北地朝廷所在的燕京也不遠。
從南邊來的布料茶葉瓷器,隻要順利到達,一出手就是數倍的利。再帶些稀奇的番邦貨回臨安,又是數倍的價錢賣出。一來一往,就能賺回大半條商船。
大車行東家嘖嘖道:“想要從鄧州兵手中過去,你們是絕不能夠了。眼下你們也拖不起,得找個有能耐的,將你們的貨接了去,這樣,你們多少也能賺些。”
他們已經焦頭爛額,經過好求歹求,大車行東家總算肯冒險試一試,替他們尋了尚富貴。
尚富貴人是見到了,他們心裡又開始有了彆的顧慮,生怕他會下黑手,或者拿不出那般多的錢財。
幾人互相使了個眼色,被推為首領的盛掌櫃開口道:“尚東家,我們已經有一段時日沒見過了,不知你如今的買賣做得如何?”
尚富貴嗬嗬笑道:“托福托福,買賣還過得去。我忙得很,咱們都是買賣人,就不拐彎抹角了。你們的貨究竟有多少,而且貨物成色如何,我得先驗過。”
盛掌櫃一下猶豫了起來,看向了楊掌櫃他們幾人。這次出發,他們本以為是一本萬利的買賣。他們都與背後真正大東家,多少能拐彎抹角攀上親,才能得到這份臉麵。
要是折到了鄧州,他們的那點親戚情分,就遠遠不夠用,肯定得倒大黴。
還不如折返回去,將貨物直接在襄陽出手。鎮守襄陽張俊的清郡王府,裡麵也占了股,他定會出手相幫。
尚富貴小眼微眯,眼中精光四射,在他們臉上掃過,笑道:“我沒那麼多的金銀,隻剛好鹽足夠,加上韃靼鹽州的一些羊。這些羊肉究竟有多美味可口,諸位應當已經嘗過了。既然做買賣,雙方都得拿出誠意來,先驗貨,待確認無誤後再交割。”
羊肉貴,豬肉賤。臨安的貴人,大多都來自北地,最好吃羊肉。韃靼羊與鹽州的羊,他們已經在鄧州吃過好幾回,江南隻有湖羊能勉強與之一比。
至於鹽,那更是白花花的錢財。他們見尚富貴坦誠布公,一顆心放下了一半,又被尚富貴的話,提了一小半上去。
尚富貴和氣的臉上,難得浮起了幾分謹慎與嚴肅,道:“不過,我醜話要先說在前麵。咱們這些做買賣的,走南闖北,風餐露宿,辛苦且不提。有時遇到暴雨塌荒災害,攔路的盜賊歹徒,說不定連命都得填進去,賺的都是血汗錢。我這次來,也不敢打包票,因著這買賣,沒得朝廷允許。要是被鄧州軍抓住了,算我們倒黴,可不能怪我。”
一提起鄧州軍,他們就忍不住咬牙切齒了。
趙瓔珞那個瘋婦,她的兵船成日在白河中飄來飄去。弓弩手立在甲板上,鋒利的箭矢,隻一見就令人遍體生寒。
尚富貴這般說,倒使他們更加信任了幾分。要是他敢一口咬定沒事,以趙瓔珞油鹽不進的瘋癲勁,他們定會以為他在吹牛。
他們幾人到另外一間客房,低聲商議了一會,便回來對尚富貴道:“尚東家,我們合計了下,此事能行。不過,尚東家彆怪我們小人之心,鄧州畢竟算是尚東家的地盤,我們得先去看尚東家的貨。”
尚富貴斜乜著他們,不耐煩一口答應了:“好好好!我在鄧州借了友人的空宅堆放,你們且隨我前去。”
大家一起出門,馬車上了官道,往西北方向的莊子駛去。
此時太陽已經升上天空,開春後的田間地頭,農人在忙著翻地。地裡的冬小麥,已經冒出一截嫩綠,樹木綻放新芽,到處都是生機勃勃的景象。
盛掌櫃與楊掌櫃同坐一車,他們兩人嘀咕著先前的事,盛掌櫃道:“此事定要小心再小心,要是空著手回去,如何能向相爺他們交待?”
楊掌櫃也警惕得很,道:“就是丟了腦袋,也不能丟了買賣。楊府要尚公主,公主的嫁妝豐厚,府裡總要準備好宅子,置辦酒席。成親時雖能收禮金填補,起初總得要先拿出來。楊府的老夫人不管事,新大夫人掌中饋,她是聰明人,中饋掌得好,於錢財調度上很有本事。這錢呐,從各處先征調了去,說待這次賺了錢,再貼利還給我們。”
楊存中原配趙紫真去世後,新娶了填房夫人陶氏。楊存中本就愛好逛煙花柳巷,看上了長得周正的娘子,不是強搶,就是拐著彎弄到手。
陶夫人出生於小官之家,人生得美,又聰慧伶俐。剛成親時,楊存中還安分了一段時日,沒多久新鮮勁過去,就故態複萌了。
陶夫人管不住他,將錢財牢牢抓在了手上,從她手縫裡,休想漏出一個大錢。楊存中的那些鶯鶯燕燕,要是不得寵的,都被她當做了下人使喚,遣散了她們的仆人,省了一大筆錢財。
陶夫人在外端莊賢淑,興許彆人不清楚,他們這些底下當差做事的,自是最了解不過。
盛掌櫃差點沒噗呲笑出聲,楊掌櫃也是個促狹的,拐著彎罵陶夫人小氣。
不過,上麵的貴人嘴一張,底下的人就得提著腦袋做事。陶夫人這一手,不可謂不高明。
他們這趟出來,要是賺不到錢,陶夫人自是會受損失,但她終究保全了一部分,至少尚長公主的錢是填補進去了。
盛掌櫃低聲道:“那長公主,能看得上楊三郎?”
楊掌櫃嗤笑道:“宮裡看中的,是宿衛使。”
盛掌櫃說也是,皇家的親事,他到底不敢多說。掀起車簾向外看去,感慨地道:“這北地,與南邊不說天差地彆,就憑著這份生氣,不過幾年,北地就得起來了,而南邊,唉!”
楊掌櫃也唉聲歎氣,隻百姓再苦,也苦不到他們頭上。兩人也就是隨口提上一句,便拋在了腦後,一路警惕看著路線。
約莫兩柱香的功夫,他們一行就到了莊子。尚富貴等在了門口,待他們到了,一起走了進去。
莊子不大,主人在燕京做買賣,隻有老仆在守著大門。進了大門繞過影壁,麵前是七闊間,帶東西廂房的前院。
庭院裡,約莫十幾個殘疾漢子,忙著將獨輪車上堆著的麻布袋,從用木板搭起來的斜坡,推著送進廂房。
他們知曉北地的商隊中雇有殘疾兵丁,見狀隻是些微看了幾眼,便跟著尚富貴來到了廊簷底下。
尚富貴吩咐漢子們暫時先停下,指著已經堆了半間屋的麻布袋道:“這裡麵都是鹽,你們自己進去驗吧。”
隨從遞上了中間帶有凹槽的細木棍,楊掌櫃他們取了一隻在手上,進屋去將木棍戳進麻木袋後,再抽出來,凹槽裡便裝滿了白花花的細鹽。
用指尖撚了一嘗,待苦鹹味散開,楊掌櫃心中暗自舒了口氣。他們幾人手腳麻利,將所有的麻布袋都查看過,確認了裡麵全都是鹽。
接下來,他們再到關牲口的棚子裡去看了,裡麵擠滿了肥碩的羊羔。
看完了貨,他們也不好再提出要看金銀。尚富貴沒招呼他們吃茶歇息,問道:“你們的船停在何處,趕過去要多久?”
盛掌櫃他們彼此看了眼,道:“騎馬約莫要近一個時辰,待看完,一來一回也差不多得天黑。若是看得好了,就在船上算好價錢,趁夜交割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