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 第九十九章 無(1 / 2)

臨安的雪與雨夾在一起, 纏纏綿綿下了一場。除了地上濕漉漉,鳳凰山蒼翠依舊,隻在山巔留有些許的白。

門簾掀起一小角, 濃鬱的臘梅香氣霸道而熱烈, 直迎麵撲來。

宮女綠枝手捧著一束嬌嫩明黃的臘梅進屋,來到趙金姑麵前,舉起梅枝笑盈盈道:“長公主, 皇後娘娘差人送了來, 說是長公主屋子裡太寡淡,熏香過於匠氣, 吩咐小的給長公主用臘梅熏衫裙。”

趙金姑轉過頭看去,順手合上了許久都未翻動的書。書中杜工部的詩詞, 在眼前閃過。

白水暮東流,青山猶哭聲。

趙金姑不置可否, 隨意輕點了下頭。

綠枝習慣了趙金姑的冷淡,她好伺候,平時一整天都可以不說話, 幾乎足不出戶。最多的時候, 她獨自坐在暖廡中,透過窗欞看山上的青鬆。

有時候,綠枝以為趙金姑也化為了一株青鬆,沉默,冷寂。

綠枝想起黃尚宮的吩咐,她將臘梅放在了熏籠中, 取了朱紅緙絲抹胸,雪白十六幅金絲繡蝶襦裙搭上去。

趙金姑生得文秀,加之太過內斂文靜, 得在裝扮上明豔些。

梅家塢的梅園,花開得正盛,貴人們爭相前去遊玩賞花。趙金姑與楊三郎楊存照的賜婚旨意已下,彼此還未曾相看過。

借著賞梅,兩人能遠遠見上一麵,年後由禮部開始過六禮操辦親事。

沒多時,黃尚宮也來了,指揮綠枝其他宮女一起伺候趙金姑更衣梳妝,在她眉間仔細點了花鈿。

前朝盛行的花鈿,到了本朝因為皇帝士大夫們喜歡淡雅素淨,穠豔的裝扮不時興了,逐漸消失。

不過小娘子們自從拋棄了帷幕之後,連著裝扮也變了,她們不理會時興,隻管照著自己的喜好來。

筵席上,經常能看到小娘子們不拘一格的穿戴。

隻在頭上挽起簡單的發髻,其餘頭發披散在腦後,以前會被視為衣冠不整。仿著前朝女郎男裝出門,著一身寬鬆輕便的長袍,拋棄了蹀躞,腰間隻束著玉帶。

至於蹀躞——

小娘子們隨心所欲的裝扮,與蹀躞有一定的關係。

出自清河郡王府的張小娘子言語犀利,對此曾道:“郎官們七尺寬腰,腹如扣了鼎大缸。蹀躞上掛著琳琅滿目的玉,符袋,荷包,印章等物,尊貴是尊貴了,就是走來叮叮當當,好似那貨郎將挑子掛在了腰間。謔!不得了,真是比拜帖還管用,身份全掛在了腰間。”

張小娘子的話,得罪了一大片膘肥體壯的權貴們。與之對罵又自降了身份,他們紛紛上折子,參揍張俊管家不力,家中小兒信口齒黃。

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張小娘子在拐著彎罵他們腦滿腸肥,這群小娘子越來越不像話了。不遵守禮法規矩,還愈發肆無忌憚,真是孰可忍孰不可忍!

張小娘子是張俊胞兄張保之女,張俊被調往了襄陽鎮守,府中由名妓小妾章氏掌中饋。

張小娘子倒並非看不起章氏,她是替鬱鬱而終的大伯母江氏打抱不平,不聽章氏的管束。

張俊出生貧寒,江氏亦是小門小戶,年少結縭。他發達之後,就嫌棄她上不得台麵,嬌美妾室一個個往府裡迎。

自從張俊開始打仗之後,張府就一天比一天富有,最不缺的就是宅子,不擔心住不下。

章氏管不到張小娘子,也不敢管她。張小娘子的親娘亦管不了,張保也跟著去了襄陽,在府中她幾乎能橫行。

趙構壓著了對張俊的彈劾,一是因為張俊手上的兵,二是因為心底那點不可言說的小心思。

看到張保的獨女如此桀驁不遜,被趙佛佑的忤逆,好似無形中找到了同伴。

瞧,誰府邸中沒個不孝女。

臨安城從貴女們開始,在無形中埋下了抗爭的種子。

趙金姑是秦國長公主,必不能被其他小娘子比了下去。她的眉間,是一隻極小巧精致的蜻蜓。

儘管趙金姑枯坐在妝奩台前,木呆呆麵無表情,貼上花鈿,她整個人就靈動鮮活了起來。

黃尚宮站在身後望著銅鏡,由衷誇讚道:“長公主真是美,讓小的都看得挪不開眼了。這花鈿是皇後娘娘親自勾勒圖畫,吩咐作匠監打了來。娘娘是真疼長公主啊!”

銅鏡裡盛裝的小娘子,仿似磨喝樂娃娃,任人捏出來,妝點。

趙金姑長睫終於顫動了下,斂下了眼瞼。

宮人進來回稟,車馬已經備好。黃尚宮領著綠枝,一同伺候趙金姑出門。

梅家塢梅園離大內不遠,馬車行駛了約莫小半個時辰便到了。

路上車馬喧囂,鮮衣怒馬的少年郎們,不懼嚴寒,說笑著打馬經過。路過開放的梅樹,伸手采一枝,插在歪戴的襆頭上。

到了梅園前,園子前已經停了許多輛馬車。園子以前本屬於臨安一富紳,金人入侵時,富紳遭了難。如今園子落在了趙構手中,成為了皇家園林。

趙構不喜賞梅,想到艮山金明池的結果,心底到底忌憚,乾脆象征性將院子大門拆了。隻要不亂摘花,隨便由人來遊玩。

當然,能隨便前來的,隻是官宦之家。一旦貧窮的百姓走近,看守園子的內侍班值便會驅趕。

今日主要是趙金姑與楊存照相見,內侍班值得了吩咐,便早早做了安排,攔著了小官之家的車轎,隻放朝中有頭有臉的權貴進園。

趙金姑的馬車長驅直入,在地勢低窪處停了,下車拾級而上。

梅樹種滿了山坡,綠萼紫梅雨蝶骨裡紅,開得絢爛而熱烈。所謂賞梅的韻,橫斜疏瘦,在開得如海般的梅花前,就沒人再計較了。

小娘子們在梅花中穿梭,不時傳來清脆歡快的說笑聲。有年輕郎君三三兩兩走在一起,高談闊論。

青石石階滑,木屐踩上去,嘎吱響個不停。趙金姑拽著裙擺,隻低頭心無旁騖,隨著黃尚宮往上走去。

“楊三郎。”一個穿著慘綠長衫的男子,被同伴拿扇柄捅了捅腰:“你快瞧那邊,秦國長公主來了。”

男子正是楊存照,他站在梅花從中,正滿頭滿臉的不耐煩。聽到同伴的話,漫不經心掀起眼皮看了過去。

離得約莫有三四仗的距離,楊存中看得不甚清楚,隻看到了隨著趙金姑走動,裙擺間閃耀的金光。

同伴嘿嘿笑,壓低聲音,不懷好意地道:“好一個佳人!看那走動,定是個雛,你這下可放心了吧?楊駙馬,待成親之後,可得隻走一條道了。”

楊存照聽到駙馬,本陰沉的臉,更加難看了幾分。他長得酷似其兄,鷹鉤鼻,細眼,看上去不好相與,性情陰鷙。

兩人關係要好,經常混在一起胡鬨。同伴知曉他心中的疙瘩,不但沒收斂,還慫恿著他道:“走,離得近些,去會會佳人。”

楊存照不耐煩推開他的手,罵道:“滾,看甚看!她已被那般多人瞧過,咄,算我倒黴!”

定親時,同伴就聽到楊存照的滿腹委屈。進了金人的營寨,魔窟,早就不乾淨了。卻要落到他身上,真是晦氣!

可楊存中警告過他,楊氏一門守著天子的安危,絕不能結黨營私。他們的榮華富貴,就全看皇帝的信任與寵幸。

如今趙構將長公主下嫁,他們兩人被提拔,加封,不知多少人家羨慕。他成親後就得收起心思,斷不能再與狐朋狗友廝混。

楊存照心中一百個不願意,卻不敢反對楊存中,心不甘情不願來了梅園。

公主府與楊府分開,反正不住在一起,以後他不出去就不出去,在自己的院子裡,想如何就如何。他看也不看趙金姑,專心致誌賞著眼前的梅花。

黃尚宮也瞧見了楊存照,停下腳步,待趙金姑上了台階,湊上前去,小聲道:“長公主,身穿慘綠長衫的便是楊三郎。”

趙金姑隨意掃了過去,便淡漠收回了視線。既然已經相看完,她轉身朝下走去。

黃尚宮無奈,隻能跟在了後麵,低聲勸道:“長公主,既然親事已經定下,小的有幾句話,不知當說不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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