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金姑依舊沉默,黃尚宮就自顧自說了起來:“成親以後,長公主雖說有公主頭銜,到底獨木難支,還是得多靠皇後娘娘撐腰。皇後娘娘一心為長公主打算,長公主也該念著些皇後娘娘的好,你們是最最親的親人,可彆弄得生份了。”
下山比上山要多費心思,一腳踏空就得滾了下去。趙金姑恍若未聞,隻管盯著腳下的路。
“咦,可是長公主?”打西邊斜裡,走來幾個年輕嬌俏的小娘子,一一上前見禮。
趙金姑停下腳步,頷首還禮。她在宮筵上見過,有幾人看上去眼熟。
張小娘子笑盈盈上前,熟不拘禮道:“長公主可是要下山了?也是,山上風大,吹得人臉皮都成樹皮疙瘩了,還是屋子裡暖和。我家在旁邊有座彆莊,不知長公主可忙,我們一起去吃茶投壺玩耍可好?”
黃尚宮聽過張小娘子混不吝的名號,立刻對她警惕起來。她身為下人,哪敢替趙金姑做主。
轉念一想,趙金姑太木納了,與小娘子們聚在一起玩耍,也能變得有生氣些。
張小娘子大膽爽利,上前朝著趙金姑笑靨如花,一個勁道:“走吧走吧,好玩得很。若是長公主不喜歡投壺,就坐在我們旁邊看我們玩,跟看戲一樣熱鬨,可精彩了!”
其他小娘子一起捂嘴笑,紛紛道:“你成日儘耍猴戲,可彆將我們也捎帶了進去!”
“長公主,她投壺的水平臭得很,還總是不服氣,輸了就耍賴,可好玩了。”
張小娘子被同伴戳穿,也不生氣,反倒振振有詞道:“輸了肯定不服氣,我可沒那麼大度,心眼小得很。但我實誠啊,不裝腔作勢!”
趙金姑看著她們朝氣的麵龐,微微頷首,嗯了聲。
張小娘子立刻撫掌笑起來,跑在前領路,嘰嘰喳喳說個不停:“我可喜歡梅花了,一棵梅花不喜歡,得大片大片的,開得氣勢洶洶才好看。什麼雅不雅,韻不韻,小氣就小氣,讀書人非得找些好聽的來掩飾。哎喲,好些讀書人真是,嘖嘖!”
隨著她的搖晃,披在肩上的頭發跟著飄揚。湖綠的素色長袍下擺,更被她走得驚濤駭浪,露出長筒皂靴。
好一個利索的裝扮,真是英姿颯爽啊!
趙金姑抬頭眺望遠處灰撲撲的天際,神色悵然。
她已經不記得,何時這樣恣意飛揚笑鬨過了。
此生,興許都再沒機會了吧。
到了梅園外西側的清郡王府彆莊,張小娘子迎著大家一起來到了花廳,招呼大家坐下。
仆婦送來了香藥茶湯,伺候她們洗漱過,團團坐著吃茶,投壺。
趙金姑坐在上首,看著小娘子們玩耍。張小娘子投壺果然差勁,許久都沒投中,去了箭頭的箭羽,扔得歪到了天邊去。
其他小娘子笑得捧腹,張小娘子哼了聲,怪起了壺來:“它沒放對地方!”
眾人笑得前仰後合,黃尚宮立在趙金姑身後,也忍俊不禁跟著抿嘴笑。
趙金姑捧著茶湯,淡笑著望著跺腳指責的張小娘子。
“你們來!”張小娘子將箭矢丟給同伴,蹬蹬瞪朝趙金姑跑來,道:“長公主,我們一起外麵透透氣,她們真是太吵了。”
趙金姑恰想去入廁,放下茶盞起了身,道:“我先去更衣一下。”
張小娘子忙道:“我也想去,巧了,我領著你去。”
黃尚宮忙與綠枝跟在了身後,更衣的地方在花廳西側。一間大的屋子,裡麵用屏風隔開幾道,放置著恭桶香灰。
趙金姑向來不喜在這時讓人伺候,黃尚宮與綠枝就候在了門外。
張小娘子與趙金姑進了屋,很快她就出來了,用澡豆洗著手。
不一會,趙金姑也走了出來,張小娘子隻略微掙紮了下,朝屋外飛快看了一眼,上前壓低聲音道:“長公主,那楊三郎絕非良配,他男女不忌,在兵營裡有相好的,院子裡伺候的清秀小廝,都與他有首尾。他不去狎妓,他嫌妓子臟,隻好處子。他不到外麵玩,知曉他底細的人不多。我三哥與他同兵營,親眼撞見過。你們定親之後,三哥說漏了嘴,被我偷聽到了。本來這些事情,照著我的身份,我不該多嘴。思前想後,我認為無論如何,都得與你說一聲。你是長公主,天下好兒郎都嫁得,選了楊三郎做駙馬,著實不值了。”
澡豆加了紫藤花汁,渾圓的淡紫色,看上去趣致可愛,散發出淡淡的紫藤花香。
梅香臘梅香各種花香,臨安的冬日,總是香氣撲鼻。
邢秉懿那日來,身上散發著昂貴的沉水香。她的激動,憤恨,祈求,在趙金姑耳邊回蕩。
“我想殺了趙構!”邢秉懿到了大殿,揮手斥退伺候的人,盯著她說了第一句話。
“我知道你恨,我也恨。在金國落了一身的病痛,下雨下雪的時候,我全身都痛。每一處骨骼都痛。上次大娘子挨打,我護著她,被趙構拳打腳踢,躺都躺不了,一沾床就痛不可遏。身上的淤青,許多日才散。”
“你不知曉,你隻顧著自己哭,仿佛你才是最最委屈的那一個。大娘子也是。她是那般決絕的死了,死得轟轟烈烈。她沒想過,我替她傳話出去,讓二十一娘的人來救她,她撒手不管,剩下的人,會有何結果。”
“我是為了權勢,想要自保,但我活下去,有權勢了,我才能做更多的事,保護更多的人。”
“三十二娘,你要幫我,我要拉攏楊存中。我要當攝政太後!”
趙金姑握著澡豆把玩,垂下了眼眸,道:“多謝娘子。”
張小娘子急了,“長公主,你回北地去,那邊能讓你過得好些,何苦留在臨安。我有私房銀錢,可以幫你找商隊。張府就有商隊,偷偷往北地去做買賣,你可以拿錢買路,將你帶回北地。說句大不敬的話,長公主又如何,你什麼事都不能做,吃吃喝喝玩樂賞花,沒勁透了。”
趙金姑抬眼看向張小娘子,問道:“你不怕連累了家人?”
張小娘子愣了下,很快明白過來趙金姑話裡的意思,到:“我不怕,大伯父手上有兵,還要靠著大伯父鎮守襄陽呢。頂多我死,絕不會連累到家人。我若去了北地,才是連累到了家人,不然我早就去了。在北地我能與男人那樣一起做事,這樣好的事情,以前做夢都不敢想。在南邊,我們頂多在穿戴上反抗一二,再多,就不能夠了。”
她的聲音低了下去,惆悵又低落,“阿娘說我是中了邪,要真中了邪才好,是在做夢才好。沒見著彆的娘子如何活著,也就生不出那份念想。”
趙金姑想哭,但她眼睛乾澀,怎麼都哭不出來,啞聲問道:“你的日子過得無憂無慮,香車寶馬,仆婦成群。在外打拚辛苦得很,哪怕是為官為宰也如此,為何就想要出去做事了?”
張小娘子自嘲地笑了,道:“我的日子,都靠披著了清河郡王府這張皮,與我是誰一點乾係都沒有。清河郡王府倒下了,我也就跟著落了難。長公主與我一樣,身份再尊貴,出嫁前靠娘家,出嫁後靠夫家。可我呢?我讀的那些書,習的那些本事,一點用處都派不上,我是某人之女,某人之妻,某人之母。一輩子就糊塗過去了,枉來人世一遭。”
門外,黃尚宮見趙金姑久未出去,不放心喊道:“長公主可還好?”
趙金姑沒有回答,她曲膝福了福,淒然一笑:“多謝你關心,我與你一樣,不能連累他人,所以我不能走。”
張小娘子呆住,趙金姑擦拭乾淨手,頭也不回離去。
*
燕京府。
嶽飛沉吟良久,終於開口問道:“趙統帥,你可打算將三十二娘迎回北地?張俊之兄張保以前曾是我下屬,我們兩人交好,他為人還算仗義,與其兄張俊不同,我可以托他周旋一二,將長公主換回來。”
趙寰搖頭拒絕了,“嶽將軍,此時非彼時,能拿闔家全族身價性命出來冒險的,隻仗義還遠遠不夠。”
嶽飛想到趙構遙治了他的罪,以前他曾善待過的屬下友人,紛紛出來指責他,揚言與他一刀兩斷。
趙寰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重情重義,心懷天下黎民蒼生。
她最關心她們這群從金營出來的夥伴,趙佛佑沒了,趙金姑再跟著遭難,加之邢秉毅與她南北對峙。
這份滋味,嶽飛最清楚不過。
對於看似冷靜自持,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趙寰來說,定當會無比難過。
嶽飛心裡很是不好受,愧疚萬分。
趙寰拿了封密信遞給他,道:“嶽將軍你瞧瞧這個。”
嶽飛接過信飛快讀下去,趙寰凜然道:“我不與他們玩陰謀詭計,我隻做堂堂正正的陽謀,要將他們身上的厚皮,都給我刮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