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的第一次春闈, 在修葺一新的貢院舉行。
此次參加科舉的舉子,因著戰亂的原因,經過商議之後,酌情做了調整。
各州府已在去年舉行了秋闈, 不限男女, 興慶府甘州等州府, 韃靼, 雅州各部落, 甚至附屬的大理國, 都可以參考。
考題與以前的科考,也有所不同。策論,詩詞,以及經史默誦, 在以前的科考中占據了絕大部分比重。此次加入了算科, 包含重學等學問。
此次考試, 主要在為春闈做鋪墊, 告知考生春闈的考試方向。
熟讀經史子集的讀書人,摩拳擦掌。其他不擅長詩文文章的, 同樣躍躍欲試。
最終各州府考中秋闈舉人的並不多, 待張榜之後,好些胸有成竹的讀書人, 都傻了眼。
韃靼各部落到甘州參考, 一人都沒考中。大理國,吐蕃以及雅州各部, 皆到成都府參考,隻大理國考中一人。
各州府的舉人統共六百二十人,其中男女舉人的占比, 在八比二,男八女二。
如一些考中秋闈少的州府,如蔡州的讀書人,頗有些激動,認為考試有徇私舞弊,跑到府衙前鬨事。
府衙沒辯解,直接張貼出了考卷的答案。
算學與重學,不比詩詞策論,端看主考官的喜好,每道題都有統一的答案。
而且答題要求寫出推算步驟,不能隻猜答案了事。
答卷一出,考生們啞口無言,私底下雖仍有不平,卻也找不到了借口。
要辨稱他們沒學過,與以前的科舉完全不同,府衙開始出題有失偏頗,故意為難他們。
隻考中的舉人們,恐不會答應。
且在考試之前,州府教諭早已經多次強調過,北地的科舉要進行變動。
秋闈之後,許多人都不約而同回想起,當年範仲淹主持的慶曆新政。
新政的各項舉措,其中包括嚴格取士,重儒家經史子集的策論,輕詩詞。
後來新政廢黜,範仲淹被貶謫到了鄧州。
落榜的考生,不由得暗暗期待,北地的科考改革與慶曆新政一樣,以慘敗收場。
不止讀書人在關注燕京的科考,中樞的官員們同樣忐忑。
慶曆新政之後,大宋的積弊不但沒得到緩解,反而更加嚴重。因慶曆新政引起新的朋黨之爭,持續多年,給大宋日後的沒落,帶來了難以磨滅的影響。
虞祺作為禮部尚書,主持此次春闈。等考完之後,考生終於能歇息,他卻要繼續忙著閱卷。
閱卷官從各部挑選,考卷糊名,由來自三省六部出題的考官,分彆批閱。
閱完考卷,虞祺扯著張浚趙開,甚至將鄭氏與虞允文也拉上了,一並前來找趙寰。
鄭氏煩惱得很,揚眉道:“你看你,找我來作甚。我沒考過科舉,不懂這些詩啊詞,策論文章。你叫上我來,莫非是要我沒臉?”
虞祺拱手賠禮,笑嗬嗬道:“鄭相想左了,這考卷,真隻照著寫詩詞文章來答,定會名落孫山。”
鄭氏好奇地道:“當真?照你這般說,可是此次的考生,都落榜了不成?”
虞祺歎了口氣,道:“倒不至於都落榜,隻差強人意啊。這次考試,趙統帥隻打算錄取五十人,照著比例,隻有一成不到。隻怕是落榜的,會心生不滿,倒向了南邊。”
趙開參與過出題,深知這次考卷的難度,沉默了片刻,道:“老虞,你先緩緩,彆著急慌忙的,先聽聽趙統帥的意思。”
張浚明白虞祺叫上他們的用意,眉頭皺起又鬆開,道:“老虞是在憂心,說不定一不小心,會與慶曆新政一樣。”
鄭氏回想了下慶曆新政,她頓了頓,旋即道:“說起慶曆新政,趙統帥先前剛從鄧州趕回來。範仲淹知鄧州多年,她豈能想不到這些。趙相說得對,不若先去聽聽趙統帥的想法。”
虞祺一想也是,暫且按耐住了焦慮,進了大殿。
趙寰正在翻看眼前的一堆邸報小報,見他們進屋,她拿出一張小報放進匣子裡,其它順手收起來,隨口問道:“考卷已經閱好了?”
虞祺忙答是,“隻趙統帥,此次考生的成績,唉,真真是一言難儘呐!”
趙寰見怪不怪,道:“不好是正常,能好才有鬼。”
虞祺怔楞住,趙寰問道:“考卷呢,給我看幾份,好中壞,都各拿幾份。”
虞祺隻帶了幾份名列前茅的來,聽到趙寰要其它考卷,忙吩咐人去取了來。
趙寰沒看經史子集以及策論部分,一方麵是她不擅長詩詞文章;另一方麵,她不喜這種誇誇其談。
越過這一部分,趙寰看了算學律法等答卷。
待看完之後,趙寰理解了虞祺的愁眉苦臉。成績最高的,隻是矮個子裡拔高個,最後的幾名,更是沒眼看。
虞祺仔細覷著趙寰的臉色,見她看完試卷,並沒動一旁考生的履曆,心裡又打了個突。
趙寰他們鴉雀無聲,很是緊張的模樣,不禁笑了起來,道:“接下來還有各種技藝考試,有得忙。你們可要放寬心,保重身子要緊,彆太過在意了。”
張浚憂心忡忡道:“趙統帥,以前每三年一次的春闈,取士都在三百人以上。這次著實少了些,恐考生們再鬨事。科舉取士,乃天下國家之用,不得不謹慎。”
趙寰在鄧州時,因為不便露麵,前去範仲淹創辦的花洲書院外,隻在馬車上,遠遠看了一會。
花洲書院聲名遠揚,歐陽修與黃庭堅都曾寫詩盛讚。後來範仲淹的第四子範純粹也出任了鄧州知州,他見到書院已破敗,出資修葺過一次。
此書院對趙寰來說,並非因為範仲淹所修,他的“先天下之憂而憂”,特地前來走一遭。
趙寰是為了範仲淹的得意門生張載,曾在此讀書而來。
張載是出名的理學大師,他最出名的,當是《橫渠語錄》中被萬人傳頌,讀書人奉為圭臬的幾句:“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書院的白牆斑駁,牆簷上的瓦當已經碎了掉落,留下些斷斷續續的缺口。
倒是牆裡鬱鬱蔥蔥的古樹,隱隱傳出來的朗朗讀書聲,衝淡了陳舊,透出幾分生機。
趙寰停留了不多時,見守門的童子探出頭來好奇打量,便吩咐車夫離開了。
“慶曆新政。”趙寰不由得笑了下,感慨萬分。
慶曆新政中有一條舉措“抑僥幸”,限製權貴子弟的恩蔭出仕,造成冗官泛濫。
範仲淹四個兒子,除了次子科舉出仕,長子十九歲就早逝外,其他兩個兒子範純粹,範純禮都通過範仲淹蔭補入朝為官。
範純粹是範仲淹貶謫鄧州後,娶繼妻所生,他去世時,小兒尚年幼。
後來,範純粹還是因為範仲淹的的恩蔭,到了鄧州任知州。
慶曆新政的主要官員,如歐陽修,富弼,韓琦等人,他們都有兒子靠著父輩的恩蔭出仕當官。
推己及人,範仲淹就應該預想到,他將會遭受到的攻訐。
僅僅從慶曆新政本身來看,他們考慮得非常全麵。比如針對大宋的土地兼並,冗官冗兵冗費方麵,都做出了變革。
失敗的原因,一是執行力不夠,比如範仲淹用人,隻要提出新奇的觀點,慷慨陳述者就能被他賞識。
選出來的官員,大多都是嘴皮子一張,不能做實事。
其實這一點,與考科舉重策論文章,有異曲同工之妙。
政令再好,執行不下去,或中途走了樣,結果不言而喻。
二就是範仲淹要斷了權貴子弟恩蔭之路,得罪了整個權貴階層。
趙寰並不敢認為,能比範仲淹與歐陽修他們厲害,她吸取了他們失敗的經驗教訓,不斷做出調整。
比如範仲淹在鄧州時,輕刑罰,重教化,這點她就不認同。
若是連最基本的刑罰都不遵守,如何敢相信他們會具有更高要求的道德?
趙寰目光掃過眾人,鏗鏘有力道:“空談誤國!”
大家都愣住了,趙寰不疾不徐問道:“你們平時過日子時,享受到的吃穿住用行,哪一樣是由經史子集,策論文章所創造?”
趙寰揉了揉眉心,緩解著疲憊。她要海船,要神舟,隻恨不得去南邊搶了。
因為,大宋朝廷舌燦蓮花,能“為萬世開太平”的士族官員,包括工部等衙門,他們造不出來船!
趙佶出使高麗的神舟,以及海貿所有的大船,大多都是泉州,廣州府等地的船塢製造。
這些船,基本上都是民間所造,甚至打仗時的戰船,都征用的民船所改。
不僅僅是船,絲綢,瓷器,茶葉等等,事關能真正促進發展的各項技術,都與這群官員沒半個大錢的關係。
“啪”地一聲,趙寰將考卷投擲到了案幾上,臉色沉了下來。
眾人見她難得動怒,下意識心神一凜。
“遇到暴雨洪澇災害,最有效的是河道河工,預防乾旱,不是寫出華麗的祭文,勞命傷財去祭祀求雨,而是修溝渠,蓄水灌溉!”
微微停頓,趙寰話鋒一轉:”我並非全盤否定讀書人的功勞,他們為大宋做出了許多利國利民的政令,否則,我就不舉行明經科考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