寢宮內, 趙構怔怔躺在床榻上,臉慘白中泛著清灰,嘴角有涎水流出,他卻渾然不覺, 手搭在錦被外, 手指如爪, 不時顫抖一下。
眼淚,順著眼角流淌。趙構張大嘴,如野獸那般痛苦嚎喪。
先是失去了男人雄風, 跟著又中了風。趙構恨極了,他是上天挑選的天子, 如何能落得這般田地!
都是趙寰,都是她這個賤人害了他!
內侍都都知馮溢平時最得趙構信任, 他親自前去煎了藥,捧著站在屋外, 聽著屋內的動靜,頓覺著苦不堪言。
好一陣後,馮溢輕手輕腳, 硬著頭皮走進屋,上前躬身勸道:“官家, 太醫先前來診斷過,交待了官家不能太過大喜大悲,得好生養著,過上一段時日,身子說不定會有好轉。官家,藥煎好了,小的伺候官家服藥。”
趙構一聽, 絕望中抓到了根救命稻草,慢慢停了下來,含混問道:““楊存中呢”
馮溢努力聽明白了,愣了下,忙道:“楊宿衛使在當值,禁軍班值守著福寧殿,官家放心。”
趙構稍稍鬆了口氣,馮溢趕緊使眼色,小黃門上前將其攙扶起,在身後墊了軟囊。
望著趙構嘴角的涎水,小黃門猶豫了下,拿帕子擦拭了趙構的嘴角。
“混賬,拖下去打死!”趙構突然發了狂,額頭青筋突起,猙獰著怒罵。
這些賤奴,竟然敢嫌棄他臟!
小黃門嚇得忙下跪求饒,馮溢也驚了跳,他很快回過神,正準備喚人前來,邢秉懿走了進屋。
“怎地了?”邢秉懿掃了眼屋內,眉頭微皺,揮手讓小黃門退下,“官家剛醒來,不宜動怒。馮都知,快些伺候官家服藥。”
小黃門死裡逃生,連滾帶爬溜了出去。馮溢悄然掀起眼皮,飛快偷瞄了眼邢秉懿,應喏上前,舀了藥遞到趙構嘴邊。
趙構貪生怕死,見藥送來,迫不及待張開了嘴。一碗藥喂完,大半灑了出去,被褥與身上全是藥汁。
馮溢招呼幾個小黃門上前,合力將趙構抬起,費勁了力氣,伺候他換上了乾淨的衣衫被褥。
趙構像是一塊死肉,被搬來搬去,渾身散發出濃濃的憤怒與不甘,卻又無能為力,隻在喉嚨裡擠出一連串的詛咒。
邢秉懿眼裡閃過暢快,吩咐馮溢道:“你去將趙相他們叫進來。”
趙構斜靠在床榻上,嘴角的涎水緩緩流進脖子,很快就將裡衣濡濕了一大片。他眼珠子轉動著,陰森森盯著邢秉懿,好似要吃人般,努力擠出了幾個字:“她要作甚?”
邢秉懿沒搭理他,馮溢領著宰相趙鼎,樞密院胡銓,戶部侍郎李彌遜等大臣進了屋,上前見禮。
趙鼎見到趙構的病容,憂心忡忡道:“官家的龍體要緊,襄陽之事,臣等會處置好。”
張說擠到了前麵,哭道:“襄陽不能丟啊,北地狼子野心,軍情緊急,須得趕緊拿出個主意出來。可官家的身子,著實不宜辛苦,此事還是要尋一人在旁相幫,最好能知情之意,官家不用操心勞碌,隻一個眼神,就能明白官家的心意為妥。”
趙鼎垂下眼儉,淡淡掃了張說一眼,肅立在那裡沒做聲。
趙構死死盯著張說,好似在咬牙,嘴角更歪了些。
邢秉懿低頭垂淚,拿帕子蘸了蘸眼角,道:“可憐官家龍體尚未康複,又再次病倒。襄陽......”
她看向張說,話語微頓,咦了聲,噤聲不語。
襄陽的急信,趙構的病情,都乃國之大事。張說當著知閣門事的差使,負責掌朝會,遊幸等禮儀之事。他卻到了福寧殿,實為逾距了。
胡銓性情向來耿直,看了眼張說,沉聲道:“皇後娘娘,官家如今病著,福寧殿的安危尤為重要,如何能隨意讓人進入。”
趙鼎這時道:“張知閣,你且請先出去,我們要與官家商議襄陽大事。”
張說臉色難看起來,強自辯解道:“下官亦是擔心官家龍體,如何就不能來了。趙相既然要商議襄陽之事,皇後娘娘掌管後宮,還請一起回避才是。”
果然,張說真拿起了皇親國戚的譜,真是不知死活!
邢秉懿眼中寒意一閃,垂下頭抹淚,哽咽道:“趙相,李侍郎。”她叫了一圈人,曲膝施禮,“前朝的大事,就有勞你們了。後宮的安危,我定會管好。”
趙鼎等人還禮,連聲道不敢。張說見勢不對,見禮後退了出屋,急匆匆離開。
邢秉懿隨後走出去,望著前麵張說忙不迭離開的身影,她冷笑一聲,喚來馮溢道:“你去將楊宿衛使叫來。”
馮溢躬身應了,指使小黃門去傳話。不一會,楊存中趕了來,見邢秉懿站在廊簷下,他上前見禮,問道:“不知皇後娘娘傳下官何事?”
邢秉懿肅然道:“楊宿衛使,先前官家在宮宴上病倒,你應當知曉了此事。朝堂上下,定當謠言四起,你要多提防著些,恐有人會趁機作亂。大皇子建國公在宮外就傅,二皇子獨居禁中,吳貴妃要分神擔憂官家,怕是會疏於看顧,你且隨我前去,將他挪出來,妥善安置。”
楊存中左右衡量了下,叫上禁軍班值,隨著邢秉懿前去了吳貴妃的翠寒堂。
吳貴妃不知前朝發生了何事,待得到趙構病倒的消息,慌忙往福寧殿趕,剛走出大門,就遇到了邢秉懿一行人。
看到邢秉懿身後的楊存中,吳貴妃按耐住心中的不安,趕緊上前見禮,道:“皇後娘娘,不知官家可好了?”
邢秉懿歎了口氣,道:“吳貴妃,官家的身子狀況,豈能隨意道與外人知曉。不過,吳貴妃對官家向來一片赤城,憂心也是應有之理。等官家相傳,你前去儘心伺候便是。隻一心不可二用,吳貴妃難免會顧此失彼。二皇子先前本由張婉儀養著,還是先將他帶過去,交由張婉儀代為照顧。待吳貴妃這邊不忙了,再養在跟前便是。”
吳貴妃神色大變,邢秉懿這是要將趙璩奪走!她的話,吳貴妃哪能輕易相信,趙璩送還給了張婉儀,以後再要來就難了。
邢秉懿是皇後,她的話,又令人挑不出理。
吳貴妃心涼了半截,邢秉懿能從金人手上回到南邊,果然不能等閒視之。
邢秉懿回來之後,與她們這些嬪妃,關係不遠不近。趙構沒了生養能力,後宮無子,大家勉強能相安無事。
唯一能爭的,便是哄好趙構,如何替娘家要些好處,以及撫育趙瑗趙璩兩人。
以後的皇帝,定是出自於他們之一。哪怕不能繼位,以後封個王,養母也能多一分依仗。
趙瑗隨太傅在讀書,吳貴妃將趙璩從張婉儀手上奪了過來。
邢秉懿平時對他們,不過是身為皇後,在請安時問上幾句,從未有半點要撫養他們的意思。誰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她竟然隱藏得如此深!
吳貴妃不笨,端看邢秉懿的架勢,以及身後的楊存中,知曉已經無力回天。她如今能依仗的,便是趙構,不免更為焦心他的病情。
若他出了事,她跟前無子無女,娘家親戚的官職,來自於她的恩蔭。
皇恩浩蕩,皇帝都沒了,她再也蔭庇不到他們,她失去庇護,不知會落得如何下場。
吳貴妃聰明,很快做出了抉擇,努力穩住了神,道:“還是皇後娘娘想得周到,璩兒年幼,尚不懂事。我怕他會嚇著,先去與他叮囑幾句,皇後娘娘再將他送到張婉儀處便是。”
邢秉懿淡淡道:“璩兒年紀也不算小了,丁點大的事情,哪還用得著吳貴妃大費周章。”她不再看吳貴妃,對跟在身後的黃尚宮道:“你進去幫著收拾。”
黃尚宮忙應了,叫上宮女進了門。吳貴妃咬了咬唇,死死忍住了。
沒多時,趙璩便被黃尚宮帶了出來,雖滿臉驚惶,見到邢秉懿在,還是緊張上前見了禮。
邢秉懿溫聲安撫道:“彆怕,吳貴妃忙,以後沒功夫照看你。以前張婉儀待你如親生,再將你送去她處。記得要聽話,好生讀書習字。”
趙璩緊繃的小臉舒展開了些,乖巧地應了,向邢秉懿與吳貴妃施禮告退。
吳貴妃眼眶一紅,正欲上前,楊存中指揮禁軍班值,接過黃尚宮她們胡亂收拾的包裹,道:“皇後娘娘,下官這就送過去,定會護好二皇子。”
邢秉懿道了聲辛苦,對吳貴妃頷首,轉身離開。
吳貴妃盯著浩浩蕩蕩離開的一行人,她幾乎咬碎了銀牙,拽緊拳頭,轉頭往福寧殿走去。
福寧殿前禁衛森嚴,到處是巡邏的禁軍班值。以前吳貴妃無需通傳就能隨意進出,這次她沒能靠近殿門,就被攔住了。
吳貴妃急了,道:“我要見官家,看誰敢攔我!”
馮溢聞訊走了出來,不鹹不淡地道:“貴妃娘娘,趙相他們在福寧殿商議前朝大事,你請回吧。”
吳貴妃怔了下,問道:“官家還病著,如何能辛苦操勞?”
馮溢話說得密不透風,道:“貴妃娘娘,事關前朝大事,小的萬不敢多嘴過問。”
吳貴妃見馮溢也拿起了架子,半個字都不肯透露,已然明白了幾分。
隻怕,馮溢也投靠了邢秉懿。整個後宮,不知何時,全部落入了她之手。
吳貴妃沒了辦法,隻能回了翠寒堂,叫來心腹宮女,出宮去向娘家人打聽了。
邢秉懿離開張婉儀的宮殿,細細交待了楊存中幾句,他一一點頭,回了福寧殿。
邢秉懿站在那裡,朝福寧殿的方向看了眼,再想到先前張婉儀驚慌不定,又感激涕零的模樣,喜上加喜,她差點沒樂出聲。
吳貴妃的那點小心思,邢秉懿豈能看不透。
趙構廢物點心,作為男人,他無能涼薄,作為皇帝,他更是窩囊。
吳貴妃想要倚靠趙構,真是天大的笑話!
張婉儀同樣如此,休說皇子,就算是太子又如何?
最大的倚靠,便是自己!這是邢秉懿一路走來,從浣衣院,從趙寰身上,學到最大的道理。
南邊的秋日,晴空萬裡,正值中秋,真是萬家喜慶的好日子!
邢秉懿輕笑連連,理了理鬢角的頭發,朝慶瑞殿走了去。迫不及待將這天大的好消息,與趙金姑分享。
趙金姑今日難得沒有坐在暖廡,她換了身常服,正沿著回廊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