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寧寺的福袋, 比往年多了兩成,依然一袋難求。寺裡車水馬龍, 嫋嫋香燭味飄散在上空, 經久不息。
天氣寒冷,積雪清掃之後堆在牆腳,久了就凍成冰, 臟汙不堪。熱鬨的瓦子在夜裡照樣歌舞升平, 窮苦人家住的大宅院,省著那點燈油錢,早早就熄了燈歇息。除了天上的星辰,四周看不到一點亮光。
與大宅院隔著的巷子,在夜幕降臨後, 門前掛著一盞小燈籠。用紅紙蒙了, 散發著幽暗的紅光。
不多時, 陸續有漢子袖著手,大步來到門前。門簾忽地一下掀開,穿著單薄的娘子,臉上覆著厚厚的脂粉,堆滿笑熱情迎出來,挽著漢子的手, 親親密密進了屋。
整條巷子裡,約莫有十幾戶掛著紅燈籠的人家。隻半柱香的功夫不到,漢子進進出出, 堪比寺廟前的熱鬨。
巷子角落,一輛尋常的桐木馬車停在暗處。寒寂看了一會便心情低落,收回視線,轉頭看向端坐著一動不動的趙寰。
車廂隻在角落放了盞小小的宮燈, 趙寰的側臉在暗中,顯得更加棱角分明,像是鋒利的刀刃般,散發出凜冽的寒意。
寒寂忍不住勸道:“二十一娘,你彆難過,就算是太平盛世,也避免不了這樣的情形。”
趙寰沒有回答,平靜地道:“去羊角坊。”
坐在小杌子上的周男兒,忙下車吩咐了。馬車很快出發,駛向了羊角坊。
羊角坊顧名思義,狹長彎曲的一條街坊,像是一隻羊角。這條街坊比大雜院還要貧窮,宅子低矮雜亂,住著些做苦力等窮人。
馬車駛在黑漆漆的巷子裡,前麵的宮燈勉強照著地上的路。巷子的路坑坑窪窪,馬車駛得極慢。
突然,馬車停了下來,周男兒趕緊拉開車門下去查看,趙寰拉開車窗,借著微弱的燈光看去。
一個衣衫襤褸的婦人,身後跟著一個約莫四五歲的女童,立在破爛的宅子門前。兩人看到燈籠,婦人拉了拉衣襟,堆滿笑迎了上前,待走進了,發現是馬車,畏縮著停下腳步,拉著女童轉身就躲。
女童被婦人牽著,扭頭回望。燈光昏暗,趙寰沒看清女童的臉,隻看到她那雙黝黑雙眸裡,驚恐無助閃過,緊緊拉住婦人的手,跌跌撞撞跟了上去。
巷子裡,接連二三響起了腳步聲,以及關門閉戶的聲音。
寒寂跟著看得一愣一愣,他臉沉了下來,道:“貧僧下去勸一勸,這般冷的夜裡,不顧著自己,總得顧著孩子吧。”
趙寰瞥了寒寂一眼,寒寂迎著她那道幽暗的目光,低頭立在那裡就沒動了。
周男兒回轉到了馬車門邊,趙寰吩咐道:“你把錢袋拿上,前去送一送。”
周男兒應是,親衛跟著上前,與她一起拿起車廂角落放著的布袋,一起離開。
早在上車時,寒寂就看到了周男兒身邊的布袋,原來裡麵是裝著銀錢。
看來,趙寰對羊角巷的情形心中有數,早早準備好了錢。
寒寂呆了呆,重又坐回了回去。他抹了把臉,腦子總算恢複了些清明,情緒低落地道:“你說得對,百姓過得好不好,看最底層百姓在做什麼就行了。普通尋常與富貴人家能撐一撐,窮人最先撐不住。”
他見趙寰一直沉默,沉吟了下,寬慰道:“貧僧還是想去勸解她們一番。想想法子,撐一撐總會過去。”
趙寰總算淡淡開了口:“如何勸?講經書裡的大道理,還是人世間的大道理?聽完了大道理,豁然頓悟,明日就有了糧食飽腹,有了柴禾取暖?”
寒寂噎住,怏怏沒有做聲。
趙寰嗤笑,“少說廢話,多做實事。我一貫的主張是,若是幫不了他們,少乾涉,少說空話。大道理與規勸,反倒給他們多添了層道德的壓力。平時隻能到處尋些粗活臟活糊口,所賺到的大錢,絕大部分用於吃,其餘部分用於穿衣,冬日還要多加一份柴薪取暖的花銷。一旦糧食漲價,對他們來說就等於滅頂之災。倉稟實而知禮節。並非隻是窮人,再這般下去,普通人家也會撐不住。這些混賬,他們聰明得很,對此一清二楚。民心垮了,民也可以變成亂兵。”
寒寂神色凝重起來,道:“後日大糧商們會來天寧寺,你可要前來聽一聽?”
趙寰算了一下,道:“我有空就來,你隻管按照安排好的來,我這邊彆管。”
寒寂點了點頭,見趙寰疲憊地靠在了椅背上,勸道:“能早些察覺,能攔著一些,總不至於太壞。”
趙寰揉著眉心,道:“我沒想他們,他們還不配。我先前看到巷子裡的婦人出來做皮肉營生,考慮在這一帶開辦學堂。像是先前的女童,進學堂讀書,除了有個乾淨的地方長大,哪怕她們沒投好胎,也有機會改變以後的運道。另外,必須有女郎中,專門到如羊角坊這些地方來,免費給婦人治病。我回去安排一下,抽調太醫院女郎中輪值來義診,診金與藥錢,由朝廷支付。”
寒寂知道趙寰缺錢,這些都是大筆的支出,朝廷的官員哪怕不敢明麵反對,私底下也會不滿。
窮苦人家本來就看不起病,婦人能免費治療,男人也一樣需要。
寒寂便委婉提了,趙寰苦笑,道:“其他窮人,太醫院經常會義診,雖說能輪到的不多,但總歸是在做。她們得了婦人的病,除了窮舍不得去看,還多了層難以啟齒。得病之後,就靠著熬,自生自滅。不過,你說得對,這件事要做,但不能朝廷出麵。我想想啊,得要有人牽這個頭,做個慈濟會,放在婦嬰部下麵。朝廷補貼一部分,大部分的支出,來自於好心人的施舍。”
她轉頭看向了寒寂,突然笑了起來,道:“寺廟僧尼心懷大慈,普渡天下,就你們了!”
寒寂無語,道:“聽你話中的意思,以後寺廟的一部分收益,直接歸到慈濟會去了?這壓根就是左手轉右手,朝臣也無從反對,真是狡猾!”
寺廟上交的收益,原本就不穩定。從有錢香客供奉的大筆香火銀,直接轉到慈濟會,不經戶部之手,朝廷的官員也沒話說。
周男兒與親衛回來了,趙寰拿了角落的宮燈遞給她,道:“掛在巷子口去吧。”
寒寂不解,周男兒掛好了燈上車,馬車離去。他回轉頭看,不禁心中一熱。
那盞宮燈,在路口發著些許的光。雖暗,卻莫名地讓人感到安慰,溫暖。
周男兒也在回頭看,馬車轉過彎,那盞燈消失在了視線裡。周男兒垂下頭,掩去了眼眸裡的淚光。
趙寰將紅泥小爐推過去了些,道:“冷吧,你快暖和一下。”
周男兒道了謝,將手放在爐上取暖,道:“我穿得厚,不冷。先前我去送錢時,看到他們的日子,唉.....”
趙寰微笑道:“有了錢,就能將這個冬日勉強對付過去。待到開春後,就不那麼冷了。”
周男兒咬了咬唇,低聲道:“可是,還有明年冬日呢。”
趙寰道:“明年啊。糧食便宜了,他們就能好過些。”
周男兒鬆了口氣,想到他們感恩戴德的模樣,難過地道:“我隻進去了一兩戶,其他都是將錢袋從破門縫裡塞了進去。那一兩戶,米缸裡就幾把粗糧,得要數著米麵下鍋了。”
趙寰靜靜望著黑夜,沉默不語。馬車駛出羊角坊,經過平民小吏居住的榆錢巷。
巷子口的餛飩鋪子還開著,趙寰看到從裡麵走出來熟悉的人影,她腦子一動,忙叫了停車,對寒寂道:“你且等一等。”
趙寰下了車,疾步匆匆走上前,揚聲叫道:“葉郎中。”
葉郎中聽到熟悉且陌生的聲音,她怔了下,難以置信回頭一看,趕緊恭敬見禮。
剛要開口問候,趙寰朝她擺了擺手,她話便收了回去,瞄了眼一旁停著著的馬車與親衛,局促不安地立在那裡。
趙寰笑道:“我聽說這裡的餛飩好吃,便趕著來吃口新鮮的。”
餛飩就要熱氣騰騰吃,買回宮去就軟成了一碗麵片肉湯。張氏餛飩在周圍一帶很有名氣,不乏有達官貴人親自前來吃一碗。
葉郎中一聽,頓時與有榮焉將趙寰往鋪子裡迎,道:“開鋪子的張娘子,夫君兒子都沒了,與下官......”她見趙寰不欲公開身份,忙改了自稱:“我們在臨安時,同住一條巷子,又一同來到了燕京城。張娘子與婆婆在這裡重新開了攤,北地寒冷,夜裡在外麵實在扛不住,就賃了間鋪子。彆的不敢吹噓,張氏鋪子的餛飩,至少乾淨,食材新鮮得來,從不偷工減料。”
寒夜客人少,鋪子的餛飩賣得已沒剩下幾隻,張娘子與婆婆方氏正在抹桌案收拾,準備關門。
張娘子轉過頭,見剛離開的葉郎中領著趙寰進了屋,忙放下抹布,迎了上前。
葉郎中拉著張娘子,道:“這是趙......娘子,先前你說還有幾隻鮮蔥餛飩......”她話在舌尖一轉,緊張地看向趙寰,問道:“鮮蔥餛飩可好?”
趙寰見葉郎中慌亂得語無倫次,按了按她的肩膀,對同樣不安看著她的張娘子笑道:“剩下什麼就煮什麼,我不挑食。”
“哎!”張娘子應了,招呼趙寰坐,拿著抹布將乾淨整潔的長案再用力抹了抹,急匆匆去了後麵的灶房。
方氏本來想上前詢問葉郎中為何又回轉來,被張娘子一把拉著往後走去。她見到親衛與周男兒跟了進來,倏地不敢多問,腳步打跌隨著張娘子去了灶房。
葉郎中立在了長案前,趙寰指了指對麵的長凳示意她坐,隨意問道:“你住在這裡?”
葉郎中忙答道:“是,我與張娘子一起來到北地之後,打聽到附近熱鬨,鄰裡之間好相處,房屋賃金也不貴,就在這裡住下來了。”
末了,她真誠補充道:“還是多虧得朝廷允許女人考科舉,我來到北地後,考上了太醫院的女醫。有了俸祿,朝廷補貼一部宅子的賃金,我才住得起。張娘子也一樣,以前她在南邊的手藝好,做了多年的買賣,卻連間宅子都買不起。賺的那點辛苦錢,都被官府巧立各種名目收了去。”
大宋的地方賦稅花樣百出,百姓養頭牛,牛也要交稅。甚至牛死了以後,官府還要強令其繼續交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