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 第一百一十一章 無(1 / 2)

天寧寺的禪院, 檀香嫋嫋。

聚福糧鋪的東家金貴原本是大宋興元府人,後來到了西夏興慶府做買賣。在興慶娶妻生子之後, 在此落地生根, 成了西夏人。

西夏與南邊朝廷開榷場時,金貴也有幸去做了些小買賣。榷場被北地正義軍拿下之後,金貴就順勢來到了燕京。

後來興慶歸了大宋, 金貴再次成為了大宋人。他的妻兒老小留在興慶, 他則兩地來往,大多時日留在了燕京做買賣。

金貴長得其貌不揚,臉上永遠掛著笑,待人和和氣氣,說話也不緊不慢, 頗令人心生好感。所選鋪子的掌櫃也如他那樣, 買賣就愈發紅火, 和氣生財,沒多久,他的鋪子就做成了燕京城南數一數二的大糧鋪。

金貴對著寒寂,臉上一如既往堆滿了笑容,恭敬地道:“大師是出家人,一心行善, 隻憑著這份氣度,在下就佩服不已。大師要買糧食布施,照理來說, 聚福糧鋪哪怕是不賺錢,也要支持一二。隻不過,唉!”

連著歎了兩口氣,金貴臉上的笑容依舊, 道:“大師,我們這些做買賣的,也著實有難處啊。”

其他糧食鋪子的東家,跟著一起附和,通泰糧鋪的東家郭泰看了金貴一眼,道:“大師要買這般多的糧食,我們就是想跟著大師儘份善心,也拿不出這般多的本錢啊!”

寒寂端坐在蒲團上,如他慣常見到信眾那般,麵上看不出任何的喜怒,道:“貧僧不懂買賣,兩位東家的意思,貧僧沒能明白,兩位東家但請直說無妨。”

金貴忙笑道:“大師過謙了。既然大師有令,在下就直言不諱了。郭東家說得對,咱們這些做買賣的,看似賺了幾個大子,都是些辛苦錢不說,這錢到了手,還沒聽個響,又得重新投入到了本錢中去。大師短時日內要買如此多的糧食,在下鬥膽說一句,就沒幾家敢接。這裡麵的關竅呢,在於去買糧得拿真金白銀出來,咱們一下真拿不出這麼多錢。大師你看,可能先給些定銀?”

寒寂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真是隔行如隔山。金東家說得也有些道理,不若這樣可好,諸位東家先陸續送些糧食來,熬了臘八節的粥。送到天寧寺的糧食,天寧寺會如數支付。其餘的部分,天寧寺先付一成定銀,待到糧食送到天寧寺之後,支付其餘剩下的部分。”

金貴臉上的笑終於散了,他擰眉思索起來,片刻後臉上重新浮上笑容,道:“大師見諒,在下得回去好生想想,去籌措一下銀錢,明日一早,就給大師答複。其餘諸位東家意下如何,且隨他們自己的意思。”

郭泰道:“在下也的回去考慮一二,看賬上能否挪出錢來。”

其他東家皆如他們兩人一樣,要考慮之後再答複。

離開禪院,金貴袖著手,望著灰撲撲的天際,嘖嘖道:“瞧這天,估計又要下雪了。”

郭泰道:“可不是,下雪了冷得很,趕路更難了。”

隨口寒暄了兩句,拱手互相道彆後,各自上了馬車離去。

回到燕京城,金貴的馬車七彎八繞,拐進了菊花胡同。他警惕四望,見四周無人,從後門進了一間不起眼的兩進小院。

到了前院正屋,守在門口的小廝見到金貴前來,點頭哈腰趕著上前見禮:“金東家來了,大家早到了,都在等著你呢。金東家裡麵請。”

金貴從荷包中,掏出一角金錁子扔了過去。小廝眉開眼笑接在手中,殷勤地上前打起了門簾。

金貴進屋,上前團團拱手見禮:“雲侍郎,武將軍,連將軍,成郎中。”叫了一圈人,他看到上首坐著兩個陌生的麵孔,隻偷瞄了眼,便低下了頭。

成郎中成直乃是工部侍郎,與趙寰一起從金國殺回了燕京,後來入了工部當差。他開口招呼金貴坐,譏諷地道:“金東家可彆叫我什麼侍郎了,我這個侍郎,就一閒散官職,隻怕不久之後,就會被罷官。”

雲侍郎雲照山是戶部侍郎,他一聽,臉色也不那麼好,煩躁地道:“老成你就彆抱怨了,我可是被一個女人壓在了下麵,嗬嗬,真是奇恥大辱!”

雲照山的頂頭上峰是鄭氏,他本是進士出身,當年在開封時,就在戶部當差。後來隨著趙佶他們一並被擄到金國,投降金國之後,被完顏晟指定在了真定府為府尹。

趙寰收複真定之後,他隨著大宋舊臣到了燕京,懷著雄心壯誌準備大展拳腳。以為入不了中樞,至少也能成為一道一路的轉運使,誰知,他隻在戶部領了侍郎的差使,分管著戶帖之事。

成直也有滿肚皮的的不滿,甘岷山與他以前同在作匠監共事,加上薑五郎何良等人都被重用,他卻隻是小小的郎中。官職上比不上甘岷山不說,甘岷山還處處壓製他,重要的差使,他從來領不到,隻得了些修葺皇宮等閒差。

至於武將軍等閒散將軍,帶著兵投靠趙寰,不但沒撈到功勞,封爵光宗耀祖,手上的兵權也沒了,隻靠著俸祿過活。

想他們這群本是閒散漢子山賊出身之人,從來就自在慣了。當官之後,卻還不如當閒漢自在,耍不了當官的威風,連欺負個百姓,看上哪家的民女想納其為妾,都有被罷官的可能。

大家都心懷不滿,雲侍郎冷笑道:“趙氏身為女人,自會重用女人。而且她獨斷專橫,我們在她手下,哪還有出路!”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抱怨起來。坐在最上首,年長些的男子終於抬了抬手,道:“且先說正事要緊。”

見男子發話,大家總算悻悻住了口。男子看向金貴,道:“金掌櫃,你且說說看,先前與那寒寂所議之事。”

金貴將見寒寂的經過仔細道來,末了道:“我不敢私自做主,還得聽各位的指示。”

男子麵露疑惑,轉頭看向身邊的同伴,道:“寒寂出自前遼蕭氏,後來投奔了趙二十一娘,深受其信任,將天寧寺這塊大肥肉給了他。天寧寺就算要向全燕京的百姓施粥,倒不至於拿不出錢來,我覺著這裡麵有詐,酈將軍以為呢?”

雲照山忙道:“韓相有所不知,天寧寺的收益,歸到了戶部去。至於歸多少,我就不清楚了。天寧寺拿不出那般多的錢來,也屬正常。”

金貴暗自震驚不已,姓韓的宰相,莫非是金國的韓企先!

韓企先生於燕京,前遼的進士。遼國滅亡之後,轉投了金國,深受完顏宗弼的信任。

酈將軍酈瓊以前是相州宗澤大將軍的部下,後來出任武泰軍承宣使,率部眾投靠劉豫後,任博州防禦使。升為了驃騎將軍。劉豫滅亡之後,投靠了完顏宗弼。

金貴沒想到,韓企先與酈瓊都親自來了燕京。他轉念一想,韓企先本是燕京人,對燕京再熟悉不過。酈瓊是相州人,又曾是大宋武將,對開封以及相州等地都熟悉,說不定還能聯絡到舊同僚一起起事。

酈瓊不懂天寧寺裡的彎彎繞繞,道:“韓相做主就是。”

韓企山比較謹慎,沉吟了片刻,道:“那寒寂可不是尋常和尚,他出身不凡,又上戰場打過仗。出家人本不應殺生,就憑著他殺人無數,如何也修不成正果。我很是懷疑,這背後,沒那麼簡單。”

雲照山撇嘴道:“這世道哪有幾個正經和尚,寺廟都富得流油。趙二十一娘看得眼紅,到處查和尚尼姑道士的度牒。一旦查出來作假,全部按律處置,寺廟的田產,被她悉數收回。天寧寺可是耶律淳花了大價錢修成,寺廟的田產沒了,寺裡麵的那些金佛法器都留著,在燕京的寺廟裡,就屬天寧寺香火最鼎盛。人去上香供奉的香火銀,究竟有多少,這裡麵就是一筆爛賬算不清楚。我估計那寒寂和尚,想要借著施粥將賬目抹平了。”

韓企山一想也是,問道:“雲侍郎,最近那趙二十一娘可有反常之處?”

雲照山冷笑道:“趙十一娘今非昔比,身份矜貴了,外麵天氣冷,躲在宮裡沒有出去過。隻在前些時日,帶著一群皇子帝姬們,前呼後擁去天寧寺賞過一次梅。”

韓企山愣了刹那,喃喃道:“賞梅?”

成直插嘴道:“韓相放心,天寧寺以前也年年施粥做善事。那寒寂如今一心向佛,此前就閉關清修過無數次。我看呐,他也是念著自己殺戮過重,想要做些善事彌補。趙二十一娘雖然出門少,但她隻要有空,就會帶著一群小的出門,朝堂上下人人皆心知肚明,她是要在裡麵擇儲君。”

武將軍咧嘴嘖嘖幾聲,不懷好意笑道:“可惜了,那趙二十一娘沒了生養能力。不然呐,我倒不嫌棄她,與她生個親生兒子出來,好繼承這大片的江山。”

雲照山很是輕蔑道:“武將軍你真是不挑,清白的小娘子那般多,你也不嫌臟!”

武將軍惱了,嗆道:“好你個雲照山,你自己被鄭氏壓著,以為人人都與你一樣沒出息!隻要娘們兒上了我的床,看我不讓她欲生欲死,哪還能由得她跟我叫板!”

屋內一眾男人都心照不宣哄堂大笑,韓企山抬手道:“好了好了,閒話休說。金東家,你去與寒寂回話,答應了他的要求。但你要拖一拖,等到從大都運來的糧食過了韓州府時,再將消息放出去。”

金貴忙應了,韓企山又叮囑了幾句細節,末了問道:“其他糧商可能相信?”

“韓相放心,那郭泰家中本來有良田近百傾。這田畝吧,韓相估計也知道,有些拿不出來田契,結果燕京府一核實下來,他那百傾上好的田產,隻餘下了二十多傾。那些泥腿子分到了田地,嫌棄他家的租子收得高,不再賃他家的地種。郭泰總不能自己去耕地,地荒在那裡,官府就得查了,還要如數交賦稅。郭泰無奈之下,隻能將良田賣給了官府。其餘幾家,許了他們做皇商的好處,定會儘心儘力。”

韓企山頻頻點頭,笑道:“他們如何,都比不過金東家。說來,可不能再叫你金東家了,得叫你一聲金國丈。”

金貴的小女兒生得如花似玉,剛過及笄之年,已經有無數的媒婆上門來做媒。

有天來了個大媒婆,悄悄告訴他,西夏的皇帝願迎她女兒進宮為貴妃。

西夏皇帝李仁孝以前還是太子時,在興慶府就名聲遠揚,不僅生得俊朗,而且聰慧過人,單單從人來看,也配得上他女兒。雖說西夏在大宋的進攻下節節敗退,但李仁孝畢竟是皇帝,哪是他這種商人能攀附得起。

北地看似厲害,想要一口吞掉西夏也難。以前大宋的知府任得敬將女兒獻給了李乾順,他當了西夏的權臣。若不是被趙寰殺了,估計任氏一族如今已經權傾朝野。

現在西夏與金交好,互相聯手。北地南邊有趙構,西北是西夏,北地是金,被包圍在了其中,四麵都是敵人。

北地的內部,也不是那麼團結。趙寰重用娘子們,改了科舉取士,各種變革巨大,與以前大宋的官製,規矩等等,完全變了樣。

有些官員雖沒明著反對,心裡早就暗暗不滿。他們在北地做官,想要撈好處,惠及子孫就難了。

好比是雲照山,才疏學淺未得重用的成直,手上的兵權被削掉的武將軍等武散官,就輕易被金國的細作買通了。

至於其他州府,也並不是鐵板一塊,大宋以前的舊官吏,在新上鋒的眼皮子底下有所收斂,為了錢財富貴,照樣敢收受賄賂,放貨物人進北地。

金貴知曉李仁孝封她女兒為貴妃,是為了要用他來做事。金貴以前在興慶府,見過貴人們過的何種日子,他一個商人,連貴人家中的豪奴都惹不起。

想到那破天的富貴,金貴臉上的笑容更甚了,嘴上倒謙虛,忙拱手道:“不敢不敢,小女幸得皇上看中,封了她為貴妃,隻小女尚未進宮,為時尚早,斷不敢張揚。”

韓企山哈哈笑道:“此事是不宜聲張,待此事之後,我再請金東家吃酒慶賀。”

其他人神色各異,紛紛向金貴道賀。酈瓊,韓企先的例子就擺在眼前,投靠金國之後,不但成了宰相,大將軍,還有享不完的榮華富貴。

想著這次之後,他們也能如這兩人一樣飛黃騰達,胸口滾燙,暗暗激動萬分。

金貴等糧商,次日就去天寧寺回了寒寂,拐彎抹角同意了。雙方定下了契約,寒寂支付了一成定金。

騾馬拉著一車車的糧食,送進了天寧寺。

天寧寺施臘八粥的消息放出去,燕京城的百姓激動不已,早早就期盼這臘八這天早日到來。

*

韓州府下了幾場雪,平坦的官道上,覆上了厚厚的一層。車馬經過,留下深深的車轍。

騾馬打著響鼻,不時呼哧喘氣。領頭的錢串子見了,朝四周警惕張望,除了來覓食的麻雀,到處都見不到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