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秉懿離開後, 梁夫人再沒了收拾行囊的心情,與韓世忠坐在那裡,齊齊陷入了沉思中。
良久之後, 韓世忠開口喃喃道:“我始終未曾弄明白, 當年嶽鵬舉為何會投靠了北地。雖說他極力主張抗金,北地恰好如了他的願。可這些年下來,他手上的兵都被瓦解了,再也沒了嶽家軍。高鳥儘, 良弓藏,他如何能甘心?”
梁夫人道:“嶽鵬舉升任了北地樞密使, 前些時日打大都,由他領兵為主帥,北地並沒將他藏起來。何況, 哪個朝廷也容不得武將手上有自己的兵馬, 就算他再忠心耿耿,難保底下的那些人, 還有兒孫會心生野心。我覺著, 他這樣才好呢。”
“也是, 朝廷在太平時日,武將就得歇著了。”韓世忠歎了口氣,將手上的茶盞放下, 感慨萬分道:“當年太.祖也如此, 底下跟著他起事的那群人, 手上的兵權都被奪了回去。唉, 南邊且不提,一團亂麻。隻北地的做法,我倒有些看不懂了。說看重兵力吧, 襄陽的兵,他們說不要就不要。說不看重兵力吧,偏生他們的兵又能打仗。”
梁夫人也想不明白,沉吟了下,問道:“你當年為何從軍?”
韓世忠一下楞在了那裡,他當年從軍,當是好男兒為了建功立業。當金人打來時,他自義不容辭抗擊金賊。
北地正義軍崛起之後,金人被趕回了更北之地,他則在湘湖一帶平叛。
金國已滅,他也建功立了業,身居高位,有享受不儘的榮華富貴。
邢秉懿還許他為帝師,夫人為兵馬大元帥,韓氏一門權勢滔天。
烈火油盆,著實太過了。
韓世忠苦笑了下,人心就是這般,永不會滿足。他問道:“你可想去領兵?太後娘娘許你這般大的重任,要是你答應下來,我哪看得過去,自當隨了你去。”
梁夫人涼涼斜過來,韓世忠呃了下,乾笑道:“夫人喜怒,夫人喜怒,我肯定不能與夫人比。不過仗著比你多打了幾年仗,能在你身邊給你當個參讚,出謀劃策罷了。”
邢秉懿一離開,梁夫人就冷靜了下來。如果與叛軍、金賊打仗,梁夫人肯定二話不說應了。但她要對陣的,乃是北地的正義軍,統帥還是趙寰。
梁夫人哪怕再自信滿滿,也不敢輕易應下。再說邢秉懿任用她為主帥,最終仍意在韓世忠。
論打仗經驗,梁夫人無論如何都比不上打仗經驗豐富,真正戰功赫赫的韓世忠。她若領兵,韓世忠與她夫妻相合,如何能放心她獨自領兵上戰場,定會隨兵前行。
到頭來,還是由韓世忠在指揮,她不過是占著個頭銜罷了。
邢秉懿這一招相當高明,禮賢下士,許他們無上榮華。對她推心置腹,與其惺惺相惜,攻心為上。隻要韓世忠在背後做軍師,她就達到了目的。
梁夫人心情複雜至極,她想到沒入官妓的心酸,被封為護國夫人的喜悅,在後宅的枯寂無聊,許久都沒做聲。
韓世忠看向她,眼裡滿是溫柔,道:“去吧,北地沒有官妓。再說,哪怕是戰敗,大不了,我陪你一死。”
聽到官妓,梁夫人的熱淚,一下湧上了眼眶,她哽咽了下,輕輕點了點頭,“我去,但不能就這樣去。”
梁夫人挪到韓世忠身邊坐下,與他細細說了起來。直到天光大亮,洗漱穿戴後進了宮。
邢秉懿對北地的作戰計劃,尤其是任用梁夫人為主帥,她鳳駕親征的旨意一經傳出,立刻受到了朝臣的反對。
“梁夫人不過一婦道人家,在戰場上敲了幾下鼓罷了,哪能擔得起此重任!”
“太後娘娘,那北地的趙二十一娘狡猾至極,你身份尊貴,親自前去,實在是太過冒險。”
“太後娘娘,君子不立危牆之下,當以鳳體社稷為重啊!”
邢秉懿對這些朝臣,早已已經忍耐到了極點。她臉色一沉,厲聲道:“梁夫人不過是婦道人家,虧你們有臉說得出來!你們隻知曉哭喪,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不過是家族兒郎沒能從中得到好處。你們隻看著權勢富貴,誰有本事領兵,這份權勢富貴就歸誰!我以前問過了多次,你們一個都不敢。嘴皮子倒厲害,口口聲聲稱婦道人家,百般看不起。當年金賊打來時,你們在何處?休說擊鼓鼓舞士氣,你們除了投降,就逃跑厲害!”
朝臣們被迎頭痛罵,那還得了。刑不上大夫,就是皇帝都要與士大夫共治天下,何況一輔政太後而已。
如果這次退讓,以後他們還如何能在朝堂上立足,頓時群情激奮,義憤填膺討伐起了邢秉懿。
“士可殺不可辱,太後娘娘這般羞辱臣等,不若將臣等都流放砍頭!”
“就是太.祖在,也不會這般待朝臣。太後娘娘於祖宗禮法不顧,臣等請辭,絕不接受如此羞辱!”
邢秉懿沒心思與他們胡攪蠻纏,強硬地道:“嗬嗬,彆急著請辭。徽州若失守,你們不請辭,也得請辭了!”
朝臣們爭論不休,無論如何都不同意,甚至又開始以死相諫。
朝廷下達的勤王旨意,各州府的百姓起事不斷,隻有寥寥的幾地軍響應。
很快,如邢秉懿所預料那般,徽州失守的戰報,送到了朝廷。
這下,朝臣們再也沒了聲響,默認了邢秉懿的旨意。局勢太過危急,影響到了他們的權勢富貴。總得有人能站出來,挑起這個重擔。
一來,若是梁夫人與邢秉懿打了敗仗,他們奉趙眘往更南邊逃去,將罪責全部推到她們兩人身上。
二來,他們還能順便打擊女人,徹底將女人關在後宅之中。
到時候,邢秉懿這個太後之位就坐不穩了,換成趙眘的生母,無論從哪方麵來說,都是一本萬利的買賣。
邢秉懿點好兵將,次日大兵即將啟程,奔赴常州。
春日已接近尾聲,鳳凰嶺上的杜鵑,在一片翠綠中盛放,紅綠相間,美得熱烈而恣意。
邢秉懿立在廊廡中遠眺,消瘦蒼白的臉龐上,一片孤寂。
漸漸地,她下顎繃緊,額頭的青筋突起,眸子裡散發出瘋狂的光芒。
她不喜歡春日的絢爛,總感到江南的春風,太過輕佻溫柔。她喜歡冬日的鬆濤,仿佛山川河流的嗚咽哭泣。
邢秉懿抬手將鬢角的白發,緩緩呼出口氣,轉身走進了福寧殿。
吳太妃如往常那樣,見到邢秉懿前來,如木頭樁子那般拔起身,疾步往外躲。
邢秉懿這次卻一反常態,淡淡道:“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