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秉懿起身,邁著僵硬的步伐,往臥房裡走去。
憂心忡忡的黃尚宮忙跟了上前,小心翼翼道:“娘娘可是要歇息一陣?”
邢秉懿充耳不聞,打開櫃門,取出荷包裡的鑰匙,打開鎖著的花梨木大箱籠。
黃尚宮怔愕了下,想要勸說,話到嘴邊,覷著邢秉懿駭人的神色,又嚇得將話咽了下去。
邢秉懿從匣子裡麵拿出深青領滾黑繒,繡有日月星辰山龍等圖案的袞服。黃尚宮伺候她更衣梳頭,戴上十二旒通天冠。
邢秉懿穿戴好,朝翠寒堂走去。吳太妃聽到了些宮門的傳言,正在不安說與趙構聽。她聽到殿內的動靜,趕緊閉上嘴,回頭看去。
頓時,吳太妃跟見了鬼樣,霎時瞪大了雙雙眼,尖聲道:“袞服,袞服!”
袞服十一旒通天冠冕,乃是皇帝登基,祭祀等重大慶典時的穿著。
吳太妃嘴唇都在哆嗦,邢秉懿要篡位登基,她如何敢,如何敢!
邢秉懿連看都未看吳太妃,一步步走上前。
吳太妃生怕邢秉懿篡位後要殺了她們,屏住呼吸起身,朝殿外小心挪動著腳步。
到了門邊,吳太妃聽到邢秉懿平靜的聲音響起:“一十一娘打到宮門口了。朕來給你說一聲,讓你死心。你活得夠久,該死了。”
吳貴妃的心跳入擂鼓,腳步情不自禁慢了下來。她聽到趙構啊啊啊不甘的嘶吼,控製不住回轉頭,看到眼前銀光一閃。
鋒利的匕首,從趙構的脖子上劃過,血一下噴灑開。
趙構來不及叫喚,頭歪向一旁,那雙眼睛朝外看來,與吳太妃四目相對。
吳太妃看到趙構眼角,血淚混在一起流淌,她想要叫喊,聲音卻堵在了嗓子口,手腳發軟簌簌抖動,魂飛魄散。
邢秉懿一聲不吭,手上的匕首,揮起又落下。一下又一下,直到手軟,匕首哐當掉在了地上。
羅漢塌前,血緩緩流淌開。邢秉懿累了,在塌前的杌子上坐下,抬手理了理眼前亂掉的珍珠旒。
“啊!”吳太妃嘴唇顫抖著,終於尖聲喊了出來,眼淚鼻涕流了一臉,沒命往外跑:“殺人啦,殺人啦!”
殿內伺候的宮人黃門,嚇得紛紛跑向了大殿。黃尚宮心下驚駭,卻極力穩住神,怒斥道:“規矩呢!不許亂跑亂吵嚷!”
吳太妃瘋了般往殿外跑去,嘶聲哭喊:“殺人了,太後娘娘篡位殺人了!”
黃尚宮急了,紮著手想去追,又要攔住宮人黃門,一時手忙腳亂起來。
這時,大門外齊整的腳步聲響起,一群兵丁,將沒了聲音的吳太妃趕了回來。兵丁身手靈活,將殿內伺候的宮人黃門,連著黃尚宮吳太妃一起,悉數趕作一堆。
一個穿著甲胄的娘子,被簇擁著走向了大殿。
兵丁沉下臉,吆喝著:“都出去,老實點!”
邢秉懿聽到外麵的陣仗,巍然不動坐在那裡,緊皺著眉,神色痛苦,抬手撫著喉嚨。順手抹去嗆出來的淚。
熟悉又陌生的腳步聲越來越近,邢秉懿回轉頭,看向門口立著的人。
白駒過隙,故人風采依舊,更甚當年。
邢秉懿笑了起來,如往常那樣打招呼,聲音沙啞:“來啦?”
趙寰望著邢秉懿,她枯瘦得凹陷進去的臉上,沾滿了血跡,那雙眼睛倒明亮,含著笑意。
塌上躺著一個血肉模糊的人,早已沒了呼吸,眼珠突起,看上去死不瞑目。
趙寰心中歎息一聲,笑著頷首道:“我來了。”
邢秉懿指著那攤血肉泥,愉快地道:“趙構,你要不要看,我將他剁了。我被他惡心了一輩子,剁了他,這心裡啊,暢快了好一陣。”
趙寰隨意望了一眼,道:“邢娘子剁人的本領依舊。”
邢秉懿見趙寰對趙構滿不在乎,抿嘴一笑,回了句可不是,起身道:“這屋子臭得很,我們去外麵說話。”
趙寰爽快說好,轉身大步走出了大殿。
邢秉懿腳步極慢,來到了廊簷邊,扶著廊柱喘息了一陣,在白玉石台階上就地坐下,道:“我累啦,就在這裡坐一會吧。”
趙寰不置可否,在刑秉懿身旁隨意坐下。
邢秉懿緩緩呼出口氣,道:“我知道,你終有一天會來。隻萬萬沒曾想到,你來得這般快,差點讓人措手不及。”
趙寰笑道:“還行,不算太快。”
邢秉懿也笑,道:“韓世忠與梁氏,他們真是太不仗義了。當時我就是不甘心,也是走投無路,要賭一把,最終賭輸了。”她側頭看向趙寰,好奇問道:“你如何這般快就說服了他們,許了他們什麼好處?”
趙寰笑笑,道:“天下一統,重兵圍城,加上他們的良心,慈悲。”
邢秉懿長長歎了口氣,失笑道:“一十一娘啊,你應當比我明白,良心慈悲最無用。還是重兵比較實際。”
趙寰堅持道:“不,良心慈悲有用。”
邢秉懿突然激動了起來,淒厲地道:“良心慈悲有何用!我以前就是太慈悲,沒將朝堂上這群狗東西殺了!良心,君王講良心,更是天大的笑話!我許給他們榮華富貴,可到頭來,他們還是背叛了我!”
趙寰道:“不啊,你明知道這樣不對,不能因為朝臣官員的做法,你就認為自己沒錯。不能這樣騙自己,安慰自己。君王也是人,得有人味。”
邢秉懿垂下頭,急促喘息著,片刻後方平息下來,聲音更沙啞了幾分:“二十一娘,你得承認,朝堂上下的官員,天底下的讀書人,還是厚顏無恥之人占多數。”
趙寰望著遠處的天,嗯了聲,“你說得沒錯,權勢富貴動人心,我不斷提醒著自己,不能變成你這樣。”
手上的血乾涸了,邢秉懿一下沒一下摳著,沉默不語。
乾涸的血跡被摳掉,新的血珠冒了出來。邢秉懿隨意抹在了身上,問道:“三十一娘可好?”
趙寰目光從她手指上掠過,道:“她比以前長高長胖了些,每天都忙得很,幫著太醫給娘子們義診,我見她都要提前打招呼。”
邢秉懿不禁笑了起來,道:“那就好。我對得起佛佑,對不起她。但我不後悔,再來一次,我還是會那般選擇。二十一娘。你對我有救命之恩,我也辜負了你,但我同樣不後悔。江山社稷,我無法昧著自己的心,拱手相讓。”
趙寰哦了聲,“無妨,我都理解。”
邢秉懿抬手理著身上的袞服,朝她展開手臂,笑盈盈道:“你看,這身帝王衣袍多威嚴。我早就做好了,曾告訴自己,這輩子無論如何都要穿上。”
趙寰偏著頭認真打量,道:“好像大了些。”
邢秉懿道:“做好一段時日了,我瘦了許多,你來得快,來不及修改尺寸。”
趙寰問道:“可要脫下來,讓繡娘幫著你改得合身再穿?”
邢秉懿搖頭,“不啊,來不及了,就這樣吧。這輩子我還你一命,如果有下輩子,我們再來比試過。”
趙寰答道:“好啊!”
太陽耀眼,日光下的白玉石上,血點濺開,豔紅奪目。
趙寰抬頭看去,神色悲憫。
邢秉懿臉色灰敗,斜倚在闌乾上,嘴角的血,一滴滴,落在她的帝王衣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