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察員識時務地遞給他擦手的濕巾,很快又不識時務地說:“您最近身體不錯啊,居然掰得動。”
王廣默:“……我又不是癱瘓了。”
觀察員縮了下頭。
“調到監聽頻道,錄音。”他淡淡地道,“我倒要看看她能跟宋枝香聊什麼。”
觀察員調好頻道,玻璃另一邊的聲音突然放大了好幾倍。
姬秋態度散漫地坐在椅子上,她的手和腳都被銬起來,固定住無法移動,波浪一樣的卷發垂落在桌板上。
宋枝香才拉開椅子坐下,她掏出小本本,在上麵寫了個很不專業的開頭,寫得是“對不死鳥秘密的一百問”。
異能者的視力很好,姬秋好像瞟到了,她動了一下手腕,在手銬碰撞聲中湊過來,懶洋洋地撩起眼皮看她:“一百問?”
宋枝香知道自己不專業,用手擋了一下:“咳,又見麵了……”
“是我想見你的。”姬秋笑著說,“你這樣大名鼎鼎的人物,在此之前,沒能跟我多交幾次手,真是可惜。”
“還是彆了吧。”宋枝香嘀咕道,“你一動手不是火災就是地震,誰受得了啊。”
“所以說,我們是絕配啊。”姬秋繼續道,“我知道你的能力時,就在想,宋枝香——你怎麼不早點出現。”
宋枝香有點措手不及,她用不解的眼神看著對方。
“我異能覺醒的時候,是在念長平區的青鬆高級中學。”她道,“你應該叫我學姐,十年前的學姐。”
姬秋今年三十六歲。
宋枝香讀青鬆高中的時候,長平區敗落,青鬆高中已經從一個重點高中變成了普通的學校。而她已經在通緝令上了,成為了組成不死鳥的重要羽翼。
“學妹,能給我點根煙嗎?”她笑吟吟的問。
宋枝香下意識地伸手掏兜,才想起自己戒了,於是朝玻璃牆後麵發出一個求救的眼神。半分鐘後,一個女觀察員送來了一盒銀色包裝的細煙。
她遞了過去。
姬秋抬眼看著她,紅潤的雙唇張開,用牙咬住細煙,身體前傾過來,目光落向她手中的打火機。
宋枝香啪嗒摁開火,給她點煙。霧色從她的唇間繚繞而去,姬秋低下頭,用被銬住的手夾住煙身,任由灰燼帶著未徹底熄滅的火星落在腿上。
“陪一根?”她的聲音有點沙啞,常年抽煙把嗓子熏得沒那麼通透。
宋枝香指了指房頂:“煙霧報警器,煙太大就開始叫了,陪不了。”
“好吧。”姬秋無奈道,“看來你還是個乖乖女。”
“不算太乖。”宋枝香道,“你剛剛那話是什麼意思?”
“字麵上的意思啊,”她道,“你要是早生十年……說不定能救我。”
“我也沒那麼神通廣大吧……”
“有哦。”她的語氣甚至都俏皮起來了,“你不是最擅長挺身而出嗎?”
宋枝香不知道她是怎麼知道的,而且還沒聽出來這句話到底是誇她、還是在罵她。
“不死鳥的情報網對你也有一些記錄,我之前看過你的照片,不過……是學生時代的。”她緩慢敘述,“出了命案之後,青鬆高中就更沒有人去讀了,我是說有選擇的那批。但因為它學費低廉,所以當初長平區的居民還是會把孩子送過去,因為還有更多人沒得選。”
“這學校裡的霸淩和孤立還是像當年那麼嚴重。”她的唇畔吐出一縷悠長的冷霧,“因為你是何忘川的養女,父母又都是殉職的執行者,所以組織上對你觀察了一段時間。你好像總是在學校吃處分啊?”
宋枝香回憶起當初的事,不好意思道:“我總打架……”
她真的經常打架。
第一次打架,是因為高一入學的時候,在門口看到兩個混混攔著女同學不讓走。女孩的身板像一段易折的蒲柳,從柳葉顫抖中簌簌地流下淚來。頭發染成黃毛的混混拉著她的手要帶她走的時候,宋枝香的自行車從路上躥了出來,把他倆撞得人仰馬翻。
何忘川工作繁忙,沒有太多時間照顧她。她穿著皺巴巴的校服,戴著矯正散光的眼鏡,按著自行車把,露出一口雪白的牙:“沒聽到她說不去嗎?還問什麼問,今天我就要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給姑奶奶死!”
這是她入學三天,打得第一架。
那兩個小混混再來沒來過校門口,宋枝香揉著臉上的淤青,跟何忘川承認錯誤——把人打住院了,就算她還小,也是一個小霸王。何叔給她在處分單上簽字,卻沒有責怪她。
她第二次被處分,是女生寢室樓角落的扇巴掌聲。一群人把一個女生堵到監控死角,說她勾引閨蜜的男朋友、說她跟很多人牽扯不清、說她德行敗壞。
宋枝香出門接熱水,一拐彎就是吵嚷聲。她把鏡框摘下來,攥住了扇下來的巴掌,跟那個女孩兒說,到我身後來。
到我身後來。
因為宋枝香拒不道歉,於是那些處分單裝進她的檔案裡。輾轉多年之後,第一次作為敵人的情報被姬秋看到時,季無涯看到她的指甲摳破紙張,她叼著煙,從煙霧繚繞裡,落下一滴淚。
季無涯像是第一次認識她。
她疊好那張紙,看起來無所謂地笑了笑,說:“這小姑娘……還挺有意思的。”
所以,她是真的對宋枝香“久仰盛名”。
姬秋想起她的十六七歲。
她好不容易考上的重點學校,因為路途遙遠隻能住宿的高中生活。她想起母親給她拿學費時湊在一起皺巴巴的紙幣,給她親手縫的被褥,上麵粗糙地縫補著豔俗的大花。
那是母親用務農的手縫的。媽媽把她送到長途汽車的站點,跟她說好好學習,不要再回鄉下了。但媽媽隻告訴她城裡很美好,沒告訴她,原來沒有錢也會被瞧不起,原來媽媽給了她家裡最好的一切,可她擁有的最好的東西,也會被嘲笑。
他們不相信一個鄉下小孩能考到全校前幾名,一廂情願地認為她抄襲。似乎那些窗邊做題的時光從不曾存在;他們笑話她身上的衣服太舊,說那是從垃圾箱裡撿的、說她到處撿彆人不要的衣服穿;她被拖拽進女廁所,頭被摁在洗手台裡麵,在水流激蕩的朦朧當中,聽見有一個人輕蔑地說——
“你們還不知道吧?她勾引過我男朋友,嘖嘖,這個傻逼,綠我還看上個村姑,丟人……”
但她隻是給他洗衣服,因為他說每次會給她二十塊錢做報酬。
“沒見過吧,二十一次。”那個人的聲音說下去時,周圍響起一陣哄笑聲,門外有人起哄,“要不你也試試?”
水流灌進她的耳朵,她一個字也聽不到了。十六歲的姬秋閉上眼,感覺整個世界都在朦朧地遠去,她仿佛在世界終末之前,聽到砰地一聲爆鳴。
那是一道隻發生在腦海裡的爆鳴。
摁住她的力道鬆了,她從水池裡抬起頭,看到霸淩者的頭顱撞在水池的瓷磚邊,血跡鮮紅,周圍響起沉寂過後的慘叫聲。
但在短短十幾分鐘之內,跑出衛生間的那些人依次橫死。她走過地上的屍體,終於非常遲鈍地感到了恐懼。
“所以我跑了。”火星吞噬著煙草,燃到她的指節之間。審訊間裡,三十六歲的“血災”姬秋挑起了眉尾,點評道,“如果我沒跑去火車站的話,說不定還有轉機。”
但她無處可去。
因為她無法控製異能,造成了火車脫軌的重大災禍,登上了通緝令。
那些煙灰隨著她的動作抖落下去,在燒到手的前一刻,宋枝香把她指間的煙頭取下來:“你是……怎麼加入不死鳥的。”
“被發現了。”她說,“而且,不死鳥會給我很多錢。我沒有回頭的路了。”
“可是……”
“宋枝香。”她打斷了對方的話,從這張美麗的臉上,看不出絲毫跟她當年的狼狽能聯係起來的痕跡,但她說得話卻讓宋枝香感覺非常耳熟,就像是一個懸崖邊緣的人,突然攥住她這根救命稻草,“你能救救我嗎?”
宋枝香怔怔地看著她,停頓了一瞬,說:“我不能替你脫罪。”
“不是這個。”她說,“你就當早生十年,好不好?我想回一趟青鬆高中,就當是陪我演一場戲。如果你每次都會替身而出的話,為什麼不能也當一次……我生命裡的英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