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麵色黝黑,皮膚粗糙的老漢將補丁摞滿的上衣隨意的搭在肩上,吊兒郎當的走過來,露出了黃中帶黑的大牙,然後嘰裡呱啦的說了一大堆。
所有人:“……”
無他,此地的方言實在頗為難懂了些,那老漢看著幾人這副模樣也是絞儘腦汁的思索了起來。
過了好久,老漢才用有些不熟練的官話說道:
“幾位來此有何貴乾?這驛站年久失修,幾位若是要投宿,不如另選客棧吧!”
“荒唐!朝廷每年給驛站分撥了多少銀兩,又怎會年久失修?莫不是你們有人從中貪沒了銀兩,這才導致如此?”
何柱兒雙手叉腰,氣的喋喋不休的說個不停。
“嘖,這驛站開了這麼多年有幾個人來過?要是你們不願意出客棧的銀兩,直接去牆頭拐角的那間客棧,銀子有人付!
那客棧就是破了些,但好歹能住,還有熱水,好了,要是沒有彆的事兒就走吧,就彆煩我了。”
老漢說完,急急就要離開,何柱兒連忙拉住他:
“你這人怎麼這樣?還有,你既然說出這些話,那此地驛站主事又是何人?速速讓他來拜見我們主子!”
“我就是驛站主事,你們主子又是誰?”
“哦?你是驛站主事,你是驛站主事竟然將驛站經營成這副模樣,若是被朝廷知道,也不怕丟了你的腦袋?”
胤礽從何柱兒身後走了出來,看著那比自己高出了不少,曬的黝黑的驛站主事,淡聲發問。
“嘿,你小子這身打扮看著倒像是那些王公貴族們才有的,莫不是哪位大人家的小公子?
您啊,這含金吞玉,降生在鐘鳴鼎食之家,哪裡能知道我們這些人物的不易呢?您啊,就把我當個屁放了吧!”
那老漢拱了拱手一幅諂媚的樣子,看的人不適極了。
“……出身在鐘鳴鼎食之家又如何,這祖宗基業總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而你,身為驛站主事,你的本職工作,便是管理好驛站的一切。
而今驛站能成為如今這副模樣,你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不是誰說把你放過便可以的。
今日哪怕沒有我等在此也會在以後有旁人,難不成你以後也要挨個求每個人都放過你嗎?”
“不然還能怎樣,就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唄!”
“那你這和尚當的可不怎麼儘責,這鐘都已經鏽了,爛了,不能動了,你又如何撞它呢?”
“唉,你這人怎麼這般計較?一點兒都不爽利!驛站有問題,我不是讓你們去住客棧嗎?後麵的銀子不還是我掏嗎?住哪不都一樣?”
那老漢被胤礽說的有些不耐煩,當即就想轉身離去,胤礽卻是臉色一厲,直接一抬手:
“來人!給孤拿下!孤倒是想知道是何人這麼大的膽子,竟然連貪墨朝廷的銀兩都這麼理直氣壯!”
幾個五大三粗的侍衛很快衝上前去將那老漢製住,那老漢愣愣的看著胤礽,突然嘴唇哆嗦起來:
“你,您,您是太子爺?!!”
胤礽冷淡的的看了他一眼,然後看著那人方才走出來的小房子,眉心一皺,抬手一指:
“孤方才隱約聽見裡麵有些響動,你們去看看那裡麵有什麼?”
一個侍衛立即應是,隨後,沒過多久他就折身而返:
“太子爺,裡麵被人鎖上了。”
胤礽聽了這話,看著那被壓在地上的老漢,狠狠的一皺眉:
“那裡麵可是你的家人?”
老漢張了張嘴,想要說什麼,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沒有說。
胤礽直接冷哼一聲,抬腳走了過去:
“去敲門!”
何柱兒雖然因為方才叩門時發生的意外,心有餘悸,但這會兒還是當仁不讓的走了上去。
他總不能讓主子自己去敲門吧?
何柱兒敲響門後,裡麵傳來一陣嘰裡咕嚕的聲音,不過因為那聲音分外清脆,胤礽隱約能聽懂。
“阿叔,帶吃的回來伐?”
“讓裡麵的人開門,孤不想讓人破門,免得驚擾了裡麵的人。”
方才,胤礽聽那聲音稚嫩清脆,應該是孩子無疑。
胤礽語氣不容置疑的吩咐了一聲,隨後,那老漢渾身一僵,整個人像是被抽走了身體裡的所有力氣一樣,張開嘴,聲音乾澀的說了兩句。
不多時,大門便被打開了,出來的是一個腦袋大,脖子細,身材矮小的幼童。
在大門被打開的那一瞬間,裡麵有好多雙眼睛都在一瞬間亮了一下。
“這麼多的孩子!”
何柱兒不由驚呼了一聲,胤礽抬眼看了過去,也不由愣在了當場。
“一,二,三……十四,十五。”
這裡有十五個孩子!
老漢低著頭,悶聲悶氣的說道:
“這些都是沒人要的娃娃,被我撿回來,用朝廷的銀子養著。這件事是我閆天一人所做,這些孩子什麼都不知道!還請太子也看在他們無辜的份上,隻求您降罪我一人便是!”
“除了這些,還有嗎?”
如果是朝廷的銀子來養著十五個孩子,應當綽綽有餘,不至於將他們養的這樣麵黃肌瘦,腦袋大脖子細一看就是營養不良。
閆天聽了胤礽的話後,渾身一僵,囁喏著唇,不知道該說還是不該說。
胤礽知道閆天的顧忌,他想了想,認真的說道:
“有什麼事你隻管直言便是,孤並非那等不分青紅皂白之人,倘若你能給孤一個合理的解釋,一個可以說服孤的解釋,屆時,孤會酌情考慮從輕處理。
不過,要是你有一丁點的隱瞞,就彆怪孤數罪並罰!”
胤礽說到了這個份上,閆天索性一咬牙低著頭,從齒縫裡擠出了幾個字:
“當然當然不止他們幾個,還有還有一百多個。”
胤礽聽到這個數字,都不由有些心驚。
“太子爺,就是這裡了,這裡就是最後一個小屋子,這些孩子真的是無辜的!求求您,求您看在他們和您年紀相仿的份上,不要責怪他們,饒他們一命吧!”
胤礽站在這最後一間小小的,隻有方寸之地的屋子前,這屋子建材簡單,方式生疏,不滿想象是誰建出來的。
胤礽看著屋子裡那些神情怯懦,年齡和自己相差無幾的孩子,沉默許久:
“十兩銀子,養一百三十七個孩子難嗎?”
閆天語氣艱澀道:
“很難,但,不能不養。這些孩子的親爹都是死在戰場上的兵將,他們為我等平安而亡,罪臣……無法坐視他們的孩子無人供養而亡。”
“此事你可報於朝廷。”
胤礽緩緩說著,閆天臉上的笑容,卻變得苦澀起來:
“朝中的大人們說的都是軍國大事,他們不過是一百多條小命又怎麼能可以在朝堂上被大人們金口相彈呢?”
“你對朝廷很不滿?”
胤礽沒有再說彆的,反而是看一下閆天:
“不敢。”
“是不敢,而不是不是。你今年年歲幾何?”
胤礽早就已經讓人放開了閆天,這會兒閆天佝僂著背,跟在胤礽的身後,聽到胤礽問話,閆天連忙說:
“罪臣今年,三十有六。”
“你才三十多?!”
何柱兒不由驚呼出聲,隨後連忙捂住自己的嘴巴,向胤礽示意自己不會再多說話。
胤礽這會兒也是一言難儘的看著閆天。
他沒想到方才給自己第一印象是個老漢的閆天,竟然是個壯年男子!
“你……怎麼會成這幅模樣?”
閆天對於眾人驚訝的目光都已經習慣了,這會兒隻是滿不在乎的擺擺手:
“太陽曬的唄,再加上操心操的多了,指不定過些年就未老先衰了。現在我啊,也不過就是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唄。”
如果說剛才胤礽聽到閆天的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尚是因為他的瀆職而覺得氣憤。
可,這會兒他卻因為閆天的這句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而覺得心中悲涼。
他替閆天悲涼。
閆天是因為心中無望,他連這一百三十七名烈士後代的未來都無法保證,不得不用這看似滿不在乎的話語,在抹平自己內心的迷茫。
閆天說完這話後看到胤礽的臉色不對,以為是自己說錯了什麼忙,要跪下請罪。
卻沒想到,胤礽直接一把扶住了他,那一雙小手看著綿軟無力,可是卻將閆天結結實實地扶住了。
“不必多禮,孤,恕你無罪。”
閆天一臉茫然的抬起頭,隨後臉上露出了激動之色:
“太子爺是說,太子爺是說不不計較我挪用建設驛站的銀兩之事了?!”
胤礽含笑點了點頭:
“你說的對,此地偏僻荒涼,鮮有人跡,與其將銀錢用於建設這一年不一定能住一回的驛站,倒不如養育這些孩子。”
閆天聽到這裡,抑製住臉上的激動之色,直接撲通一聲跪了下去,結結實實的衝著胤礽磕了三個響頭,眼中激動的淚花已經都要止不住了:
“太子爺,大恩不言謝,小人隻能給您磕幾個響頭以作回報了!”
“先彆急,但是這並不是你侵吞公款的理由。量你情有可原,孤恕你無罪,但是這驛站主事,你以後是做不得了。”
胤礽這話一出,閆天臉上的表情在一瞬間凝固,他整個人像是被抽走了渾身的精氣神一樣,麵色在一瞬間灰白了下來。
閆天看向胤礽,試圖揚起唇笑一笑,可是這個動作最終還是失敗了,他隻能苦著臉衝著胤礽拜了一拜:
“是,小人明白,小人叩謝太子爺不罪之恩,小人,小人……”
男兒有淚不輕彈,可是說到這裡閆天卻不由悲從中來,涕泗橫流,涕不成聲。
“哎,你莫急,這是十兩銀子,你先將這些孩子安頓好,莫要讓他們再住在這樣狹小的房間裡。其他事宜,等孤先處理完手上的事兒再來安頓你和這些孩子。”
胤礽一邊說著,一邊示意何柱兒掏銀子,閆天捧著手心裡那一個沉甸甸的銀錠子,整個人愣在了原地,連哭都忘了哭。
似喜非喜,似哭非哭。
閆天這會兒臉上的表情格外的滑稽。
什麼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這就是!
閆天激動的將手裡的銀錠子緊緊的捂在懷裡,他則捂在胸口上,眼睛赤誠的看著印仍:
“那等太子爺您忙完了,再來看看小人和孩子們,到時候那些孩子們一定會很感謝您的。”
“感謝就不必了,這是應該的。他們沒有流落街頭是你的功勞,若是流落街頭,那就是朝廷的失職。”
胤礽踮起腳尖想要拍一拍閆天的肩膀,可惜身量有些不夠,還是閆天自己半蹲了下來才讓胤礽拍了上去。
“等孤回來。”
胤礽說完這話,才帶著眾人隨意尋了一間客棧住了進去。
而等到第二天一早,天還不亮的時候,姚啟聖便帶著一身的風霜雨露,連夜兼程的趕了過來。
胤礽雖然老是和康熙吵吵上書房讀書的時間有些過於早了,可是他這會兒整個人也都已經養成了生物鐘,也於寅時的時候便早早醒了。
是以,等他起身後,何柱兒便立刻前來稟報,胤礽連忙來到大堂,隨後,便看到抱著一把劍靠著門框,發出輕微鼾聲的人影。
福建的天亮的早,一會兒晨曦微蒙,胤礽走的近了,才看到人影那花白的發絲在空中飄散著。
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上,眉心有三條豎紋,即便是淺眠之際,也依然緊緊的皺著。
“這……”
何柱兒看了胤礽一眼,猶豫著要不要喚醒姚啟聖。
胤礽抬了抬手:
“叫醒姚總督,他如今年歲不輕,這樣拄劍而眠,若是一個體力不支,會引發很大的問題!”
不知道姚總督有沒有年紀大了的人都有的那些老年病,他這樣拚命的性子,要是有個萬一,隻怕……救都救不過來!
何柱兒得了胤礽的命令後,方才輕手輕腳的上前。
可還沒有等他近身,下一刻,一把泛著寒光的劍便直接抵在了他的脖子上。
姚啟聖猛的睜大了眼睛,看到眼前的胤礽和何柱兒後連忙撤回了劍,“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臣福建總督姚啟聖叩見太子爺太子爺,千歲千歲千千歲!臣方才多有不敬,還請太子爺降罪!”
胤礽上前扶起姚啟聖,他摸著這位老大人冰涼僵硬的手指,皺了皺眉:
“姚總督可是一日夜兼程趕來?孤聽聞,如今我軍已經打到了廈門島。”
姚啟聖順著胤礽的力道站起身來,聽胤礽說起這話,點了點頭恭敬的說道:
“臣未曾想到朝廷會把您派來此地,臣得到消息時為時已完,不得不日夜兼程過來,沒想到還是晚了,竟讓您住在這種地方!”
“不妨事,既然姚總督已經來了,那咱們便啟程吧。”
“啟程?”
姚啟聖驚訝的看著胤礽,胤礽也疑惑的看向了姚啟勝:
“對呀,不然孤來此地做什麼?先前孤乍來此地後,得見民風民情與彆處大不相同,孤會犯了什麼忌諱,是以在此地多留一日的,等候您的到來。如今,您既然來了,那咱們便啟程前往營中便是。”
“不成!”
姚啟聖斬釘截鐵的說道:
“那秦舍(鄭克塽小名)小兒如何配讓您去與他一戰?”
胤礽聽到這裡,隻含笑搖了搖頭:
“姚總督此言差矣,鄭克塽坐鎮三軍,他可有參議軍政?”
姚啟聖遲疑的搖了搖頭,胤礽隨後便道:
“那就是了,這一戰又怎麼算是孤與他一戰?”
“可是……”
“可是那鄭克塽坐鎮鄭軍營中,便給了鄭軍極大的士氣,孤若前去也是一樣的,如此才能讓我軍旗鼓相當不是嗎?”
“但……”
“但什麼?姚總督,汗阿瑪能讓孤來到這裡是什麼意思?難道你還不明白嗎?”
“太子爺,您先前賜下的三種丹藥何其重要,您的意義遠遠大於秦舍小兒,臣無論如何也不能讓您置身險地啊!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秦舍小兒是被逼無奈,可是臣絕不會逼您啊!”
胤礽聽了這話,隻是微微搖頭,語氣堅定:
“不,不是您逼孤,是孤非要去。您熟讀兵書,應該知道鄭軍此計之毒,但是,他們低估了我大清!
他們想要不戰而屈人之兵,孤偏不讓,孤要讓他們算計種種,終成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