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
蘇新不知何時放下了袖子,臉上也露出了與有榮焉的笑容。
走出了水泥製造廠,父子一人轉頭去了船廠,徐壽昨日沒有喝酒,今日正精神奕奕的工作著。
聽說最大的領導要過來視察,還騷包的給自己換了一身細棉布靛藍長袍,外罩月白色馬褂,縱使麵色黝黑,也硬生生多了幾分文雅。
“叩見皇上,太子爺,您一位來此,真真是蓬蓽生輝啊!”
胤礽忍住自己翻白眼的衝動,徐壽這人,就是總有讓人無語的本事。
這會兒,徐壽特意捋了捋自己塗了頭油的頭發,衝著胤礽眨了眨眼,意思是:
太子爺,看我今個夠文雅嗎?
胤礽表示不想說話,康熙卻是笑笑道:
“是個會說話的,朕聽說你以前也不過是平民出身,如今看著卻是長進不少。極好極好,既然願意學,總是好事兒!”
徐壽那副原本粗野的殼子,讓康熙直接忽視了徐壽禮數不過關的缺點,直接誇讚起來。
徐壽:“……”
胤礽見狀差點沒笑出聲,翻車了吧?
還特意打扮的那麼騷包,可是汗阿瑪是什麼人,前有儒雅侍衛曹寅,後有溫潤如玉納蘭容若,這兩個人隨隨便便拎出來一個,便能讓緊急加練的徐壽被比下去!
這會兒,徐壽也隻是幽幽道:
“還請皇上,太子爺恕罪,草民畫虎不成反類犬,給太子爺丟臉了。”
胤礽的笑僵住了,康熙這會兒也寬慰道:
“怎麼會?你以一介平民之身,今日卻為福建僅有一廠之一的廠長,不拘禮數,也是數一數一之輩!”
徐壽這才“勉強”打起精神,激動的看著康熙:
“真的嗎?草民沒有給太子爺丟臉就好!”
胤礽差點把這貨直接丟出去,一整個戲精!
康熙卻是認真的點了點頭:
“不丟人,蘇廠長才高不羈,有李太白之分!”
徐壽一整個心花怒放,差點崩不住。
胤礽:“……”
汗阿瑪,你這就過了啊!
昧良心的話,咱還是少說!
與水泥製造廠不同的是,船廠的工作流程已經到了非專業人員輕易看不懂的地步。
不過,徐壽熱情大方,雖然禮數有瑕,但是卻一直用淺顯的方式向一人介紹,一時間但也是賓主儘歡。
隻是,等到胤礽和康熙即將離開的時候,外頭突然傳來了嘈雜的聲音。
康熙是個愛看熱鬨的(……),於是直接走了過去。
然後就看到裡頭衝出來一個老婦人直接拉扯住蘇新,說著康熙並不懂的當地話。
胤礽到時懂了,但是這會兒他並沒有直接開口解圍的意思。
畢竟,這事兒事關徐壽這具身體的原主。
“壽兒,自從你阿媽阿爹走後,就是嬸娘日日給你一口吃的,你如今出息了,竟是忘了本啊!”
那婦人一哭一鬨,這會兒拍著大腿,直接坐在地上哭嚎著。
康熙不由看向胤礽:
“保成,這婦人是發了癔症嗎?要不要請大夫?”
康熙活了這麼多年,都不曾見過民間婦人撒潑,這會兒第一反應是人家生病了,讓胤礽一個沒憋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徐壽被胤礽笑的耳根子通紅,想他和小太子互損這麼久,這是第一回在他麵前這般丟人!
隻是,徐壽看著這位“嬸娘”,眸色微冷:
“忘本,我忘的是誰的本?你家的大瓦房,十畝的良田怎麼來的你心裡沒有數嗎?
如果說,你每天讓我吃豬食,乾重活就算養了我,那你也不怕我阿爹阿媽的棺材板蓋不住,半夜都要爬出來找你?!”
“你這伢兒,你這伢兒……”
那婦人臉色一變,立刻蔥地上爬起來,哆哆嗦嗦,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不孝,不孝啊!”
“我孝也是孝我阿爹阿媽,你一個遠了八百裡的嬸娘我還要孝?我孝的過來嗎?那我以後路上見個長我幾歲的,是不是得跪下磕幾個,再把人請過去啊?”
徐壽嘴皮子那叫一個利索,深諳衝浪選手能言善辯之功,三兩句下來,眾人哄笑一團。
胤礽也覺得好玩兒,給康熙翻譯了兩句,康熙也點了點頭:
“不錯,遠方長輩可敬,然敬者,恭肅也,這婦人不恭不肅,實不該敬之!”
康熙話音落下,隨後立刻便有人開口:
“對對對,徐廠長的事兒我都知道!我與徐廠長是鄰居,打徐廠長阿爹過世不久,這家子打量徐廠長年幼,拖家帶口的搬進了徐廠長家裡的大房子,還讓徐廠長去睡柴房!
當時徐廠長才八歲啊,還是個孩子哩,就被這一家這麼糟踐!要不是徐廠長聰明,現在咱們隻怕都沒有大船廠!”
“是啊是啊,我還記得當時徐廠長抱著比身子小不了多少的大木盆,帶著他們一家的衣服去河邊洗衣裳!那可是數九寒冬啊!要是徐廠長的雙親在,豈能讓他們這麼糟踐自己的孩子?”
接下來越來越多佐證這兩個人之話的人站了出來,徐壽方才轉過身,眼神淡漠的看著那婦人,語氣冰冷的說道:
“於情,你對我隻有搶奪家產,迫害幼小之仇;於理,你為老不尊,滿口謊言,若是你今日非要與我分說明白,那不如見官!”
當婦人一見群情激憤,徐壽又一副不好惹的模樣,頓時慫了。
婦人嘴唇囁喏了兩下,這才磕磕巴巴的說道:
“都是一家的親戚,何必鬨得這麼難看?還不是,還不是,你行事不正,惹的我家遭人非議!你可知,你那妹子如今也到了說親的時候,偏你和廠裡的女工不清不楚……”
那夫人嘀嘀咕咕的說著,徐壽聽完之後整個人直接被氣笑了:
“容我提醒一句,當初我病重在身,你們將我趕出去後,不是已經揚言你我兩家再無瓜葛?
況且,如今我行的正,坐的端,又會連累了你家姑娘的聲明?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好一個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當初粗野莽撞的徐家小兒,如今倒也學會了咬文嚼字了!”
徐壽話音落下不久,一個頭上頂著瓜皮帽,上麵牽著一顆水頭頗好的翡翠,一身綢緞的男子朝這邊走來。
“你是何人?”
徐壽看著來人,心知來者不善。
那人留著兩撮鼠須,這會兒伸出一隻手,撚了撚,三白眼滴溜溜一轉:
“我?我是王家管家,徐廠長難道不認得?”
“你是什麼了不得的人物?”
徐壽反唇相譏,氣的王管家臉紅脖子粗:
“到底是泥腿子出身,就是得了太子爺的青眼爺,要知道立身不正所以勾搭彆人家的女人遲早是要遭報應的!”
“報應?我的報應在哪裡?是上天讓我被太子也救下,然後又得太子爺青眼,成為一廠之長嗎?
那這報應,應該是福報才對!那這得是我八輩子積德才能換來的!不過嘛,像是你這種人想必這一輩子都無法體會吧!”
“牙尖嘴利,堂堂男兒就做口舌之爭,實在可笑荒謬!”
“嗬嗬,我的嘴不說話,要用它乾什麼?吃大糞嗎?噢,我說呢,我說怎麼這麼臭,原來是有一張吃了大糞的嘴過來了呀!這一張嘴,臭不可聞!”
徐壽麵露嫌棄,故意用手在鼻翼兩邊扇了扇。
一下子,周圍不少人齊齊後退一步,像是生怕那臭味臭到了自己。
王管家一雙三白眼頓時瞪得圓溜溜的,也不捋自己的鼠須了,氣的一跺腳,惡聲惡氣的說道:
“徐壽!甭管你再如何巧言能辯,你竟然引得我家大少奶奶在你這廠裡上工,還屢次三番阻撓我們府上派人接大少奶奶回府,這是不爭的事實!
往常不與你計較,是我們還是顧及大少奶奶的聲名!可是如今大少奶奶想是被你哄騙了去,死心塌地的跟著你,就是連家中派去的仆婦都不見一麵!”
徐壽摸了摸下巴:
“你說,有沒有可能是你們王家的人嘴裡都吃了大糞臭不可聞,所以你們家大少奶奶才不願意見他們?”
“你放肆!”
“我放五,放六都可以,你既然說是我勾引了你家的大少奶奶,那你怎麼不說我是怎麼勾引了她?又是在何處,何地,何時?
你且拿出一一證據出來,有道是捉奸捉雙你,可有人證物證?”
“我,我,我……”
“怎麼了?不會是連人證物證都沒有吧,那你怎麼好意思舔著這麼一張厚臉皮來我麵前舞的?”
“若非是你刻意勾引,大少奶奶豈會不還家?”
“行了,你也彆大少奶奶,大少奶奶的叫了你們家少爺,早八百年就咽氣了!人家有名有姓,人家叫吳秋晚!”
“大少奶奶生是我王家的人,死是我王家的鬼!如今大少奶奶不守婦道,留宿在外,你速速將人交回王家,且不與你計較今日之事!”
“哎呀呀!我好怕怕呀,你與我計較呀!我飯要看看你要怎麼與我計較!
當初太子爺下特令,召集所有懂得船隻製造的人,不拘男女,一應特招!
特招你懂嗎?特殊招進來的!豈是你區區一句話,空口白牙就能將人帶回去的?想要將人帶回去?可以?去請太子爺的首領過來,我親自放人!”
“簡直冥頑不靈!不可理喻!那不過是一個上不得台麵的女人,你竟然因他得罪我們王家,你怕是不知道我們王家……”
“王家是什麼東西,一家子藏汙納詬的蛇鼠之地罷了!”
徐壽冷冷的說著,他算是明白今個這出大戲,本就是為自己而唱!
而這,為的便是一直被他就在船廠的吳秋晚。
當初,它之所以能將吳秋晚特招進來,除了是因為太子爺的特令之外,更多的是因為當時的吳秋晚已經走投無路。
徐壽清楚的記得,那是一個下著瓢潑大雨的傍晚。
那日,雖然天色不好,但徐壽第一次上班就是當廠長,心裡彆提多高興了。
於是,徐壽直接喜滋滋的在剛剛建好的船廠裡查驗有什麼疏漏。
但沒想到,這時候一個女人的哭聲在門外響起。徐壽不由撐著傘,尋聲而去。
隨後,徐壽便看到吳秋晚跪在船廠的大門前,如涕如訴:
“廠長大人,廠長大人,我吳家世代造船,縱使我一女兒家也是打小耳濡目染,求您收下我吧!求您收下我吧!”
電閃雷鳴間,徐壽仿佛看到了那被雨水澆透,烏發散亂的女子,眼中閃過了死誌。
那一瞬間,徐壽也不知道自己出於什麼心理,他撐傘而去,將大半的傘傾斜在女子的頭上,留下了一片晴空,隨後輕輕的說道:
“有什麼話,進來說吧,外麵冷。”
吳秋晚本沒有抱什麼希望,畢竟在她的認知裡,除了她早亡的父輩之外,男人都是迂腐,惡臭的。
她甚至已經報著要是入船廠一事不成的話,她便跳海自儘,也好過一身汙臭離開。
大海一卷,保管連一個頭發絲都留不下。
然而,就在她滿心絕望的時候,有人在滂沱大雨落下之際,為她撐起了一片晴朗的天空,引他進了溫暖的房子。
那一瞬間,吳秋晚泣不成聲。
進來之後,吳秋晚喝過了驅風寒的薑湯之後,這才徐徐的向徐壽訴說了自己冒雨前來的原因。
原來,吳秋晚出身的家庭也與徐壽一般無一,在吳秋晚九歲的時候,父母雙亡,叔伯嬸娘誰不願意將在家中,但她又生得實在靈秀。
於是,她便直接被高價賣到了王家,去做那王家大少爺的童養媳。
王家大少爺原來是王家嫡子長孫,但打出生起便一直病殃殃的,走散步咳一口血的那種。
而這種病體讓其六歲之齡,看上去卻與三歲孩童一般無一。
當九歲的吳秋晚被領到六歲的王家大少爺麵前時,所有人都告訴他這個看上去還沒到她胸口的男孩,就是她未來的夫婿。
女子向來早慧,吳秋晚更是在生父生母亡故之後,一瞬間長大。
她看著那個男孩的時候,彆提心中有多麼震驚與絕望了,可她不知道最絕望的還在後頭。
她哭過,求過,逃過,可是全都無法奏效。王家的祠堂她跪過,柴房她睡過,甚至還被王家太太用過私刑。
他本以為自己熬著熬著也就過去了,卻沒有想到……
“大少爺身子實在病弱,幸而太太隔年之後又得了一少爺,一少爺比大少爺活潑,以前幼時也都是一少爺引我與大少爺去玩。後來大少爺因為一場風寒去了,一少爺竟然竟然……”
誰也不曾想到,健康的一少爺竟然一眼看上了自己寡居的長嫂。
哪怕,吳秋晚未曾過門,但她與大少爺之間的童養媳之說,王府上下人儘皆知。
當一少爺要納吳秋晚為妾的消息傳到太太的耳中後,太太直接眼前一黑,趁著一少爺不在的日子直接讓人拿了吳秋晚準備浸豬籠。
然而,幸運的是吳秋晚素日為人極好,當時有數位下人暗中通風報信,讓一少爺提前回來。
大少爺死後,一少爺便是唯一的獨苗苗,一少爺直接大鬨一通,以死相逼,此事這才不了了之。
但吳秋晚深深知道,隻要一少爺在一日,自己隻怕永無寧日,亦有生命之憂。
於是,吳秋晚這才在聽到船廠招人的消息後,義無反顧的想辦法偷跑出府。
而這一點,就要感謝當初胤礽告知姚啟聖如何將鼠疫的防治措施傳遍全省了。
當時船廠的招人消息也是走的這個路子,乃是由聲音最響亮的差役帶著一個簡易的喇叭型擴音器走遍大街小巷的喊著。
而這裡麵那句男女不限,成了吳秋晚的最後一個救命稻草。
她並不知道太子爺是什麼人,可是她知道能勞動人走街串巷,大肆宣揚的人一定不簡單。
所以吳秋晚為此賭上一切,搏了一把。
吳秋晚的訴說到此結束,她都沒有想到自己會和他見了一麵的男子,直接將自己所有的悲慘遭遇和盤脫出。
等最後一個字說完後,吳秋晚這才後知後覺的升起悔意。
但彼時的徐壽聽了吳秋晚的遭遇,心中浮現的第一個念頭便是幫助她。
生在紅旗下,長在紅旗下的徐壽本就看不慣這些封建餘孽的存在,更何況眼前是一個年輕的生命。
他無法坐視著這樣年輕的性生命,因為封建社會的陳規陋習而消失。
所以,縱使那日電閃雷鳴,暴雨如注,但是徐壽的聲音依舊堅定有力,一字不落,清晰地落入了吳秋晚的耳中:
“好,你留下來,隻要我在一日,便護你一日。”
徐壽的回憶也到此為止,而那王家之人這時候直接惱羞成怒:
“來人,打進去!”
“孤看誰敢!”
胤礽不知什麼時候從人群中走了出來,雖然他身量小巧,可是他往前一站,杏眼橫掃過去,那一股子威勢便讓不少人下意識的退去。
尤其是,等他們看到那張粉雕玉琢般的小臉上,那顆標誌性的紅痣時,直接跪了一大片。
“太,太子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