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誰破解的不言而喻。韶言回去的路上瞥了一眼雲修的房間,雖然不一定事雲氏的探子,但也足夠可疑。似乎把他放到二叔身邊不是個好的主意,但也不能白白放走。
韶言歇息了一會兒,換下染上血汙的外衣,萬幸中衣還乾淨。他下樓到後房打桶井水回來,也不用盆,直接用雙手舀些冷水潑在臉上,激得他清醒不少。
這時腦子裡一些不願想起的醃臢事又鑽出來在他頭上盤旋,韶言拿毛巾擦淨眼皮上的水漬,在睜眼的瞬間突然想通很多事。
雲修在他的房間裡還沒洗完,韶言隔著門告訴他:“你一夜未睡,今日就好好歇歇吧。”水溫正合適,溫暖潮濕的水汽熏得雲修腦子暈暈沉沉,幾乎在浴桶裡睡去。
“那君氏——”這算是提了不該提的,讓韶言想起一些不痛快的事。
“自會有人替我去。”韶言沉聲答道。
韶言在這邊歇著,念著清心咒,心境逐漸變得安靜平和,可望北坡那兒卻不如他消停。
君眠之領著眾弟子等他半個時辰也沒等到人,沒盼到言先生,倒等來了韶四公子韶容。
他同這位小表弟也有過幾麵之緣,客套一番後君眠之道:“君某替自家弟子問一句,韶二公子哪裡去了?”
韶容神色不改,答道,“二哥被父親召回,說是要同他商討要事,想來該是清談會事宜。二哥昨晚走得急,來不及向您打聲招呼,隻好讓我替他。”
他話說得柔和,人也謙卑得體,有韶言幾分風範。君眠之就笑,“那麻煩容公子了。”
但他笑得有幾分疏離:韶容說了謊。韶言做事向來考慮妥當,怎會不將君氏有異於彆家的作息時間告訴他,讓他生生晚了半個時辰!
君眠之擔憂地想,韶言怕不是被什麼事情絆住手腳,隻恐出現什麼意外!
時辰不早了,各大世家幾乎都到了指定的地方集合,除了程氏——程宜風的性格誰人不知,他不睡到日上三竿能起來!
韶四的運氣不錯,君眠之恪守君子之禮,心裡再有想法也不會難為他。可他三哥韶耀倒黴透頂。
你說五大世家裡還剩三個沒人招待,他去誰那兒不好,偏偏往衛臻那裡撞,他那脾氣幾人受得住!
韶耀又不及他二哥四弟性情溫和沉得住氣,若不礙於衛臻世家宗主的身份,他怕是直接尥蹶子不乾了。
衛臻看出這韶三公子本性,在心裡更將庶族子弟鄙視個遍。他似故意氣韶耀,前後尋出不少事來折騰他。還故意激他:
“唉,可惜韶二公子不在…啊,三公子不要誤會,衛某並不是覺得你比不上他。你做的相當不錯了,隻是同韶言比起來還是有一點……”
韶三最討厭彆人拿他同韶二相比,他被支使的心頭像塞了一團棉花一樣氣得上不來氣,聽衛臻此言怒火更盛,也隻能硬壓下來,不知道肝脾怎麼樣。
外麵風雲變換,韶言躲在房裡隻知道躺著。他懶得很,一時間想不出離開床榻的理由。原有三分倦意,被他養成十分,混混沌沌中入了夢。
但沒睡多久,有人鑽進來敲他腦袋:“小師叔,醒醒!趕緊起來,阿臻在外麵等你好久了!”
聽著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耳熟的很。韶言猛地起身,那少年趴在床邊,臉上滿是笑意:“都什麼時候了,瀟湘君等你半個時辰,你居然放他的鴿子!”
韶言自知理虧,低頭小聲解釋,“我知道的,我隻是太累了…反正有人替我去的不是?”
“累?我不在的這些日子裡你是怎麼了?怎會如此倦怠?”少年不解問道:
“先前在煙雨樓台時,小師叔成天忙上忙下,一日隻睡不上三個時辰,卻還神采奕奕。如今清閒日子過上了,你隻用教書,怎麼還會累呢?”
韶言苦笑,“因我年紀大了,身體不如以前好。”
“你又誆我!”少年氣憤道,“我雖稱你為師叔,可你同我一般大。未及弱冠,怎地就算得年紀大?”
“是真的,我不誆你。你走了好多年,多到我都不年輕了。十多年過去,你看著還那麼年輕……”他麵露痛苦之色,捂住隱隱作痛的肩膀不再說下去。
少年沉默了,他似乎想起來自己已經離開多年。他問韶言,“小師叔,我走後這許多年,你可曾想過我嗎?”
韶言答道,“想,如何不想?我每次路過穗城,每次見著纏枝蓮的圖案都會想起你。我時常想,你如今若在,也該兒女成群了。”
“我在那邊也總想你們。”少年笑了,“我看你這般,就在想你過得開心嗎?”
“開心,我自然是開心的。大仇得報,你終究沒白白離去,如今世家裡沒了龍紋。我雖開心,也常常覺得痛苦,因為好多人都希望我死,連我自己都這麼盼著。可我放不下,我還不甘心,我總覺得我做得不夠多,你在天上看我也會生氣的。”
“見你過得不好,我也難受。”少年蹲坐在他床前,隻隔了一個手臂的距離,又像離了多遠似的。韶言眼裡,少年五官是模模糊糊的,可他知道,少年麵上此時定是悲戚之色。
韶言慌了,口不擇言中竟把心裡話都說出來:“你莫難受,我找你去就罷了。我活著也了無生趣,倒不如與你走。”
“你真割舍得下?”少年皺著眉頭問道,“你要同我到那邊去過快活日子,可什麼都帶不走!”
“我要找個乾淨地方過清淨日子,有什麼放不下的?”韶言坦言,“世人臨走前割舍不下的,不過是功名利祿、金銀珠寶、嬌妻美眷和後世兒孫,這些啊我一樣都沒有,便沒什麼割舍不下。”
少年又笑,朝他走來。真奇怪,他倆那樣近,少年像是走了十多步才過來一樣。
“真好!你同我走罷!”他握住韶言的手,歡喜著要帶他去彆處。
但韶言這時忽然又想起彆的事情,掙開他的手。“你等等,容我換身衣服,哪有人穿著裡衣出門的。”少年沒說什麼,隻是笑,看著他去找衣服。
韶言走到床上,半天摸出衣服來。他怕少年等得不耐煩,回過身喚他進來,但四處無他的身影。
他急了,左右尋人時竟把自己絆住,整個身子摔在木頭桌子上,什麼茶壺茶碗應聲落地,激出他一身冷汗。他爬起來,抬頭望見雲修站在門前以一種奇異的表情看著他。
“公子…你…無事吧?”
“無事,隻是魘著了。”韶言扶著腰勉強直起身,這副樣子實在不雅觀,他現在也不在意是否讓人看見。
一瘸一拐地回到床上,他一動不動地坐著,像在思考。後背的汗不知淌了多久,幾乎浸透脊背要流進骨子裡。
他道,“雲修,你把窗子打開,我透透氣。”
雲修見他額前幾縷碎發黏在額頭,怕他出汗吹風身體進了寒氣,又不知如何開口,硬著頭皮打開離韶言最遠最小的一扇窗戶。
韶言感受到冷風,深呼吸口氣,拽過被子躺回床上。他緊緊閉上雙眼,像死去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