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懼是源於未知”, 母親的一言一行,指導著解憶幽暗人生道路的方向。
當她查遍鼠科動物的資料, 看過上千個鼠類觀察視頻, 又親自設下陷阱捕捉到一隻老鼠,用籠子飼養三日之後,她的恐懼漸漸消散了。
這是她第一次用理智戰勝恐懼。
後來, 她一次又一次地用這個武器戰勝向她襲來的恐懼。
她身體不好,曆來學校的體育考試都有免死金牌。她不能呆在太熱的地方, 也不能呆在太冷的地方, 走得快了, 就會喘氣不止,嘴唇發青。她的心臟像易碎的玻璃製品, 在胸腔裡勉強維持著跳動。
還小的時候,其他孩子因為她能躲避體育課的種種試煉,聚集著竊竊私語, 對她投以異樣的目光,又在她走近後, 避之不及地散開。
她習慣了孤獨, 接受了孤獨,並冠之美名“效仿母親的孤獨”。
她隻能拚命地, 拚命地消除內心那股深刻的恐懼。
她拜托母親,托關係給她找來了在醫院停屍房過夜的機會。她在停屍房睜著眼睛過了兩晚, 第三晚的時候,她終於支撐不住睡了過去。
當第一天醒來,一切如昨的時候,她內心最大的恐懼煙消雲散。
死亡也不過如此。
在這不過如此的死亡到來之前,她要儘可能地讓自己的生命增加厚度和色彩。
從那以後, 每到節假日,解憶就和母親一起外出旅行,她們在青藏高原搭便車,在香格裡拉看雪,在漠河等待綠光。
哪怕她在旅行途中要一直隨身攜帶急救的藥物,哪怕有時候會不得不中斷旅程去往當地的醫院求救。
她隻是不想走的時候,連可以回想的過去都沒有。
母親總是沉默地支持著她,支持她的所有決定。偶爾,會有憂傷的目光注視著她,卻又不全是她。
再大一些的時候,解憶要吃的藥物越來越多,發病的次數越來越多,有時候上一秒還好好的,下一秒已經醒在了醫院,睜開眼,是母親熟悉的麵孔。
她們每年的旅行漸漸中斷了。
看不出何時還能再啟,明年,或者下一輩子。
在她十八歲的時候,全國最頂尖的心臟病專家對她下了判決,如果不能儘快找到適合的移植心臟,她很可能撐不過兩年。
等著心臟移植的人那麼多,而適宜的心臟又那麼少。
解憶知道,這幾乎是一個幻想。
她的一輩子,隻是世界的一個水花。綻放的同時也在消逝。
水花隨著魚群的擺尾,一層一層激蕩而開。
瑰麗的海洋就在一牆之隔的玻璃外。鮮紅的珊瑚礁連綿不斷向遠方蔓延,湖藍色的海水穿梭在珊瑚之間,追隨著回旋的魚群,小小的氣泡從魚群中掙脫。
飛向遙不可及的灑滿日光的海平麵。
飛向永恒的自由。
“你在看什麼?”
原野的聲音從身後響起,他走到她身旁,學著她的樣子,凝目往海水上方看去。
“水花。”解憶收回目光。
他當然不會懂。
“回餐廳吧,我聽見宗相宜在喊吃飯了。”她說。
兩人已經再次搜索過水下一層,依然沒有任何關於周然的發現。
隨著時間漸漸流逝,宗相宜做好了午飯,召集大家返回餐廳。
他們也向著餐廳走去。
中午的食物還是番茄罐頭燉所有能找到的食物。大家都吃得心不在焉,有的人可能覺得救援即將到來,裝模作樣吃了一點就不吃了,完全沒有之前努力求生的樣子。
馮小米似乎很困,一直在打哈欠。
吃飯的時候,宗相宜坐在解憶身邊。她臉上的妝沒有了,白色的真絲上衣上也沾染了不少汙漬,人看上去憔悴了不少。
解憶注意到她拿勺子的右手食指上貼了一張創口貼。
“你的手怎麼了?”解憶主動問道。
宗相宜看了一眼手指:“開罐頭的時候沒注意,鐵皮割手上了。”
創口貼上隱有鮮血浸出的痕跡,解憶掃了一眼,說:“傷口彆碰水,一會洗碗我來。”
宗相宜愣了愣,抬頭看向解憶的目光又驚訝又有些感動。
“這……這好嗎?”
“沒事。”
解憶幾下吃完自己碗裡的食物,拿起碗筷站了起來,先收去隔壁的廚房。
等其他人也陸續吃完了,她上前收拾碗筷,宗相宜雖然手不能沾水,但也連忙上前來幫著一起收碗。
兩人把碗筷一起收到隔壁廚房後,解憶打開水龍頭,熟練地洗刷碗筷起來。
宗相宜站在一旁,猶豫了片刻,小聲說道:“謝謝。”
“不用。”解憶簡潔地說。
宗相宜在她身邊站了一會,似乎是想找些話來說,也似乎是想找些事來做,但她既找不到話也找不到事,隻能略顯尷尬地站在一邊。
除了稍微曬得有些黑的皮膚,宗相宜身上看不出農村的痕跡。
她身材高挑,衣品簡潔優雅,渾身上下沒有一處多餘的裝飾。她的五官本不算出色,勝在嘴唇豐滿紅潤,在那張臉上有點睛的作用。一雙眼睛雖然不算大,但嫁接了自然纖長的睫毛,也能放大靈動。她竭力修飾著自己的缺點,哪怕是小麥色的肌膚,在精心打扮下也讓宗相宜多了一絲都市白領沒有的韻味。
反過來想,現在這副充滿人工設計感的模樣,恰好能證明宗相宜為了抹去她出身的痕跡,花費了多少後天的努力。
“我沒想到你會願意幫我。”宗相宜開口道。
“沒什麼。”
宗相宜沉默了一會,又說道:“等出去以後,我請你吃飯。”
解憶沒說話,她接著說了下去。
“你是江都本地人嗎?”
“是。”
“我真羨慕你,一生下來就是大城市的人。”
“你現在也是大城市的人了。”解憶說。
宗相宜神色有些複雜,過了好一會,她才開口說道:
“……你不會知道我付出了多少努力。”
原野在這時走入廚房。
宗相宜見有人來了,找了個借口離開,走之前,忽然在門口停下腳步,躊躇片刻,再次說了聲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