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個人遇見徹底打破他花費以往人生建立起來的、牢不可破的認知的事時,他會有什麼反應?
怒吼?哭嚎?呆滯?試圖逃避現實?
鬆田在思考。
那完全是下意識的行為,就像無論何時都在後台掛機運行的軟件一樣,鬆田的大腦有一小部分永遠保持著運作,它會判斷形勢,觀察事態,最重要的是,尋找當下“可以做的事”。
這個習慣是糟糕透頂的童年除了幼馴染外他唯一的收獲,給予了他與常人相比非同一般的行動力,讓他在父親一蹶不振後迅速接管了這個家的生活。
畢竟對一個年僅八歲的幼童來說,父親無緣無故被逮捕,回來後又仿佛變了個人一般,也算是某種超自然事件吧。
鬆田反複地深呼吸,清爽的海風席卷了他整個身體,幫助他壓下仿佛還存在於身體上的尖銳的刺痛感。他摸出手機,隻看了一眼就不受控製地想要扔出去:上麵的日期正在挑戰他堅持了十九年的唯物觀念。
7月22日,星期天。
可那明明是昨天!
他回想起曾在船上做的那個夢,沒有猶豫地擰了自己的大腿一把——眼淚差點飆出來。很好,至少現在不是夢。
那之前呢?給去參加葬禮的大叔打的領帶、和萩原研二通過的電話、胸前被捅出的傷口,那些又算什麼?是真切的親身經曆?是隨便哪個神明用來戲弄人類的預言?還是隻是上船之後又一個荒誕不經的夢境?
“啪——”
清脆的巴掌聲把鬆田從思索中驚醒,他猛地從長椅上跳起來,他周圍的人紛紛被他嚇了一跳。但鬆田不在乎,他隻是怔怔地望著再無遮擋的之前傳來聲響的地方:一個留著長發、看上去和他年紀相仿的異瞳男性正頂著巴掌印向一位戴眼鏡,穿職業西裝的女性道歉。
他沒有注意到男子臉上的遲疑,他隻是近乎悚然地意識到:那個人的聲音,和他之前聽過的一模一樣。
萩原曾經說過,他所謂的“直覺”,是比普通人更為敏銳的五感在同一時間收集信息並迅速整合成結論的產物。因此他可以肯定,憑他的聽力,這個判斷出錯的可能性無限趨近於零。
人是無法在未親耳聽過某個聲音前憑空塑造出那聲音的。
如同童年一般毫不猶豫地拋棄了那個逃避的選項,抱著徹底粉碎自己觀念的覺悟,他發自內心地承認了:
預知,或是輪回。
這就是第二個7月22日。
如果這是真的,鬆田想,那麼下一件會發生的事是——
驟然加大的海風,被風吹得嘩啦啦響的書頁,以及伴隨著“啪!”的一聲,精準降落在他臉上的觀光指南。
鬆田:“......”
紅發男人:“......噗。”
“抱歉抱歉,”男人拾起冊子,聲音輕快:“海風比我想的還要大啊。”
鬆田沒有接話,他隻是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視著麵前的人。
掛著墨鏡的臉上帶著笑意,看上去對什麼都遊刃有餘般的鬆弛感,以及從剛才開始就沒有停過的、大腦對危險事物本能的叫囂。
與在巷子裡看見的奄奄一息的樣子根本掛不上鉤。
“真的是個小姑娘做的。”
“她也確實不是一般人。”
之前是不是說過,他要找到當下“可以做的事”來著?
他沉默的時間有些長了,直到麵前的男人露出困惑的神情:“請問...”
“鶴川牧野。”他打斷了麵前人的話,口齒清晰,一字一頓。
驚詫從男人的臉上劃過。
但也隻是一瞬間的事。
鶴川的臉上流露出與之前不同的、興味盎然的笑意:“嗯,是我。”他微微湊近了些,那雙湖藍色眼睛透過墨鏡鏡片描畫著鬆田的輪廓:“我們在哪裡見過麼?”
“有人要殺你。”
鬆田沒有退後、沒有動搖,像是童話故事中未得到邀請的女巫,近乎冷酷地向麵前的人類宣布了這個詛咒般的結論。
而聽聞這句話的鶴川,沒有不解,沒有諷刺,沒有憤怒,他隻是收斂了神色,仿佛第一次能看見鬆田陣平這個人一般,認認真真地打量著他。
鶴川沒有質疑,他輕易地接受了這個結論,並開始以此為出發點思考。
這說明他對這件事有一定的了解,至少不是全無頭緒。
他賭對了。
“你叫什麼名字?”
“啊?”鬆田猝不及防,“你第一句話居然問這個?”
“嗯...按對話正常邏輯、對來曆不明情報的確認與對突然發出死亡預告的神秘人的尊重來說,我應該問‘為什麼這樣說’或者‘你是怎麼知道的’吧。”
鶴川托著下巴,用像是青春期少女在煩惱晚飯是不是應該少吃一點的語氣說:“但我不喜歡把談話的節奏交到彆人手裡啊,而且我問了你也不一定會告訴我吧。”
“你不問怎麼知道我不會告訴你啊?”鬆田費解。
“啊,因為電影裡都是這麼演的...”
鬆田的頭上冒出青筋:“彆把現實和虛擬世界混為一談啊!”
“所以你會告訴我咯?”紅發男人露出狡黠的笑。
鬆田一時間真的有股閉口不言的衝動。他不能理解,這個男人為什麼能憑一己之力任幾乎唾手可得的情報產生溜走的可能性。但想到這個男人是他目前唯一的突破口,鬆田還是咬著牙忍耐著點了點頭。
可看到鶴川做了個“願聞其詳”的手勢後,他還是產生了短暫的猶豫:“...我即將說的事,可能很難讓人相信。”
“沒關係,”鶴川笑眯眯地說:“你說就好,相不相信是我的決定。”
果然還是很可氣!
儘可能簡略的交代了昨天——或者說今天即將發生的事,以“你和我都被人捅了”為中心思想,最後一句話話音落下,鬆田不受控製地小小呼了口氣,又迅速板起臉,作出一副從容不迫的樣子。
鶴川從他剛剛開始敘述後就沒出過聲,他隻能隔著墨鏡感受到男人的視線始終落在他身上。很奇異,他從以前開始就是不喜歡彆人矚目的類型,和那個習慣於遊走在眾人之間的發小正相反。但那人的目光就像流水,柔和而不帶感情的傾瀉下來,讓被注視的人也覺得平靜。
“事情就是這樣了。”鬆田清清嗓子,“你愛信不信。”
“嗯。”鶴川點頭,“所以你的名字是?”
“為什麼老糾結名字的問題啊!你是穿越時空竭儘全力隻為來到三葉身邊的瀧君嗎!”鬆田大喊:“鬆田!陣平!我叫鬆田陣平!”
鶴川對周圍因鬆田的暴言而乍起的紛紛議論視若無睹,隻是略帶不滿地按了按右耳:“聽見了聽見了,陣平不用說的那麼大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