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馬本來不太明白贏舟這句話的含義,直到對方拿出了槍,又讓他來檢查。
“槍沒問題。”人馬聽見自己說。
有問題的是子彈。上麵纏繞著一條黑線,像頭發絲一樣纖細。
贏舟的第一個優勢,是他擁有第一輪遊戲的主動權。
另一個優勢,是影子。
在大多時候,陰翳之影都和普通的影子沒有任何區彆。
但想要把影子壓縮到頭發絲這樣纖細的程度,依然耗儘了贏舟的心力。
好在,他成功了。
荷官其實沒有猜錯,彈夾的確會自己轉動。隻不過不是自動。
是有一個小東西,在裡麵努力地撥著它。
……
……
贏舟扣動了扳機。
這是第五槍。彈匣裡隻剩最後一槍。死亡概率是百分之百。
荷官從西裝口袋裡掏出一根雪茄。
他從暗格裡拿出剪刀,把雪茄修剪成了自己喜歡的模樣。
人是喜歡模仿上流階層的;而上流階層一直在極力避免著被模仿,不斷更換著潮流。
在荷官小時候,他對上流社會的認識,就是賭場客人嘴裡叼著的那根雪茄。
而他隻是老板雇傭的童工。荷官12歲,說自己21了。他從小就長得英俊,會有一些賭場的富婆喜歡。
看得多了,慢慢也就會了。
他靠著賭博,賺到了第一筆錢。他出了賭場,拿這筆錢去了從前吃不起的餐廳,買了以前買不起的衣服。住進了當地最高檔的酒店。他快樂的飄飄欲仙。
隻有在賭博裡贏過的人,才會一直願意賭下去。
而運氣不會一直眷顧著同一個人。當運氣不好時,荷官就需要一些彆的手段。所以他學會了出千;學會了用魚餌讓更多人相信,自己會一直贏下去。
荷官經曆過很多次輸贏。他有許多次傾家蕩產,但總能逆風翻盤。
他的錢越來越多。甚至開起了自己的賭場。
有多少人在賭場家破人亡,荷官並不在乎。
賺了很多錢的荷官開始抽雪茄。他請了最好的師傅,教他如何變得舉止優雅,教他如何在這樣繁瑣且無意義的程序裡,建立起秩序。
荷官用錢裝潢著自己。金燦燦的新衣就是他的底氣。
然後他發現,那些“高級的人”根本不在意他會不會抽雪茄,這都是過時的玩意兒。
雪茄並不被真正的喜歡,隻是一些人彰顯自己地位和階級的排外的工具。
當其他更底層的人學會後,這件工具就失去了原本的價值。
他們討論葡萄和酒莊;股票和科技公司;比特幣和元宇宙;人工智能與GPT6.0。
那些淑女與先生們,落在荷官身上的眼神是那麼的無所謂。仿佛他和晚會上的餐具沒有任何區彆。
荷官感覺到了難堪。
荷官回家後,紅著眼,一盒一盒地剪掉雪茄,把它們統統丟進了垃圾桶裡。
他難道不比那些生而高貴、隻會趴在父輩身上吸血的人更聰明?更有勇氣?更優越?
可荷官又清楚,自己一輩子也超過不了他們。
這種不甘最後成為一種向外的憤怒,他恨極這命運的不公。
隻剩最後一根古巴雪茄,他想起了它的售價,十萬。推銷的人說是什麼大師生前親手卷的。
荷官看不出它和其他煙的區彆。但他還是買了。因為它,十萬一根。
那個衣冠楚楚的銷售在拿錢走人後,會不會暗中嘲笑他是傻逼。
荷官點了一根雪茄,然後他發現自己其實不討厭這個味道。
很濃,有些嗆人。像他。
後來,荷官死了。
但他依然活著,並且賺到了更多的錢。
他有了一個很大很大的賭場。
那些人不再說著自己不懂的股票、元宇宙、人工智能;他們跪在他身邊,腳邊,像是狗一樣,諂媚地獻上荷官會喜歡的雪茄。
抽雪茄這個習慣,顯然被荷官保留到了現在。
他的一生很少有什麼真正熱愛的東西,但雪茄肯定算。
荷官安靜地抽完了這根雪茄。
贏舟沒有催他。
人馬捧著托盤,來到荷官麵前。
根據生死賭約規定。遊戲開始,是不能終止的,也不能中途退出。
這曾經是讓荷官無往不利的條款。
現在成了揮向他自己的屠刀。
荷官看著那槍,突然猛地踢翻了人馬。
“嗬嗬……呼,啊啊啊——!啊啊啊!”
荷官瘋狂地大吼著。
他憤怒又不甘,還有恐懼和顫抖。
一股突如其來的、無法抗衡的力量,逼迫他彎腰,撿起了地上的槍。
這是賭約的力量在生效。
禍害的力量,當然隻有禍害能抗衡。
荷官控製不了自己的身體,但他看見自己撿起了槍。
“我恨死你了。賤人,婊子,爛貨。”荷官辱罵道,“憑什麼這麼看我!你算什麼東西,也配這麼看我?你比我還下賤,裝什麼清高!”
荷官艱難地和這股力量抗衡著。
強大的、拉扯的力量,讓他的胳膊一寸一寸斷裂,碎骨突破手肘,戳了出來。
贏舟覺得,荷官既像是在罵他;又像是在通過他去罵彆人。
然後贏舟意識到了,荷官大概率罵的是“太歲”。
贏舟突然忍不住詢問:“我上輩子,是怎麼贏的?”
荷官的意識飄忽了一瞬。
他的思緒回到了那個對他來說,不算遙遠的過去。
一開始接到太歲的邀請,荷官是很意外的。
他不知道太歲為什麼要和他進行生死賭約。
但太歲說,他想玩德.州撲克。而這正是荷官最擅長的東西。
因此,荷官猶豫了很久,沒能拒絕。
他熱衷賭博,本來就是因為心中的貪念;而又有誰能拒絕“太歲”這樣巨大的誘惑。
太歲甚至在開局前,才了解到遊戲的規則。
那場驚世的賭局不在昏暗的地下賭場,在荷官的賭城。
觀眾席座無虛席。
荷官第一次見到了傳說中的太歲。
那是很美的人。
他是28歲的贏舟,有著和贏舟一模一樣的臉,但絕對不會有人把他們認錯。
太歲就像是碎過一次的瓷器。他的眼神永遠空洞又疏離。
而贏舟是剛從火裡取出來的瓷胚,還沒有粗魯的工匠在上麵肆意的劃出痕跡。
然後他發現,美貌也是會令人窒息的。
在場的很多人,都和他一樣,忘記了呼吸。
這樣的美麗,和單純的長相無關,純粹是一種氣場。
或許是什麼自帶的詭域。
荷官心想。
前四輪遊戲,荷官都贏得極其順利。順利的讓他覺得像是在夢裡。
太歲的牌技很一般,平平無奇。
但幾輪比賽下來,卻比高手博弈更讓荷官興奮。
尤其是想到自己馬上就能擁有太歲。他的靈魂都高興地顫栗。
這是獨一無二的美麗。在這份美麗麵前,巨額的財富不過是廢紙。
千年後不會有人記得這裡有家賭場,當年誰是首富;但永遠會有人傳唱太歲的名字,和那些神秘又迷人的故事一起。
太歲看了眼手裡的牌。
很奇怪,他明明馬上就要輸掉最後一場比賽,但神色依然沒什麼變化。
“我本來覺得,死亡的方式無所謂,隻要能死就行。”太歲開口,“但一想到,人們會在檔案裡記載,說你是那個把我殺死的人。我的名字和你這種隻會出千的賭狗的名字會永遠綁在一起,難免有些反胃。”
四輪遊戲下來,太歲並非一無所獲。
他已經記下了撲克牌背麵的所有花紋,以及花紋上那些細微的差彆。
太歲道:“不過,說了這麼多。無非還是我的大腦在騙我,它說我還想活著。”
太歲看起來什麼也沒想,但他的腦海裡又閃過許多回憶。
比如裴天因上次來,在院子裡栽了很多樹和種子。他說這是和詭異生物改良後的品種。不需要很精心的照顧,春天能盛開一片花海。
春天已經快來了,他還沒有看到花開。
太歲微笑著,推出了僅剩的籌碼:“全ALL,你是跟還是棄?”
荷官有些不安地搓起了自己的中指。
太歲的贏麵是很小的,很小的……自己現在手裡的牌是最大的同花順,想壓過他,隻能湊齊皇家同花順。
而公共牌都攤開了,底牌也隻剩最後幾張。除非太歲能再摸到一張同花色的A。
他一定是在偷雞。*
而且,自己已經贏了四輪。哪怕這輪輸了,太歲也還要再贏他五次。
這是荷官最擅長的德/州撲克,而太歲居然想贏他五次?
荷官思考了許久,他看了眼自己疊成山那麼高的籌碼,又看了眼對麵的太歲。
跟注,他需要全ALL。不跟就是棄牌,直接認輸,給出幾十個籌碼作為代價。
——但他可是荷官,怎麼會輸?
在賭場上,一口氣撐不下去,也許強運就走了。
“全ALL。”荷官聽見自己說。
太歲翻開了自己最後一張底牌,他的臉上無悲無喜。
荷官的臉上卻失去所有血色,後脊一陣發涼。感覺到了莫大的恐懼。
那是一張梅花A。
……
……
荷官眼神裡充滿了絕望,槍口已經對準了他的太陽穴。
偏偏握住槍的那隻手,屬於他自己。
熱淚從荷官的眼角湧出,他臉上是扭曲而誇張的笑:“想知道上一次怎麼贏的?我不告訴你。你比他差遠了。”
下一秒,槍聲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