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風沙縣城周邊的法觀名單, 平時受豪紳敬拜助紂為虐,怨誕生後,這股勢力也落到了它們手裡。”少年遞了一張宣紙正色說。
趙如眉伸手接過, 視線掠過他情緒恢複穩定的清雋麵容。他剛才有點起伏,但也僅是有點, 且快到讓人來不及分析這起伏背後的具體情感就又被厚重外殼掩蓋。
趙如眉本來沒在意, 隻不過像這種明顯內隱壓抑的情緒確實非常少見。
就算天生情感淡漠的人, 在情緒波動時透露的意思反而更清晰。不會僅是起伏, 讓人猜不透究竟是因為憤怒還是因為悲傷。
上一個給趙如眉類似感覺的人,還是一位德高望重但性格怪異的丹師。他時刻在笑,笑著殺人,笑著淋雨, 笑著掃墳,笑得淚如雨下。趙如眉後來從他的老友那裡得知往事,也不由跟著歎了聲命運弄人。
小縣令沒那麼張揚, 在他毫無破綻的穩定外殼下究竟蘊藏著怎樣的故事與深刻。除了他自己, 似乎沒人知道。
趙如眉收斂思緒,視線落在手裡這份宣紙內容上。這工整清晰宛如刻刀質感的筆畫,翻出了她塵封記憶,語氣深沉問:“字寫得不錯, 作文加分不少吧。”
少年愣了下, 似乎沒想到這位隊友的注意力居然在這個上麵。
“……還好。”
季淮安抿唇壓下了回憶裡的雀躍。
要不是進副本前那個觸動了她識海的回憶夢境,趙如眉還不至於對這如同青竹刻刀般的字體做出反應, 要說學生時代記憶最深大概就是高中那段時期。
作為每次不論摸底、月考、期中、期末等等考試一直是年級第一有力競爭者, 她印象裡最深的一次考試成績大概就是自己作文丟了一分,偏偏小安的作文被老師公然誇獎字寫得好,多給了兩分。
雖然他那字寫得是真的很好, 但若沒有這個加分,她才是年級第一!即便老師說了兩人並列,可成績單上她就是排在了後麵!
認為小安勝之不武但又覺得這也是他本事的趙如眉懷揣著這種憋氣又憤怒的心情,一下課就瞪他,盯了整整一天表達自己的不滿。結果這家夥不解釋就算了,一被瞪就緊張彆開視線。
真是混賬!
“我那個學校以前也有個字寫得很好看的尖子生。”趙如眉看著宣紙上的法觀名字與數量,有所感觸說。
或許是場景與人物很熟悉,季淮安等了等沒等到下文,難得主動問了句:“後來呢?”
“他結婚生子走上人生巔峰了。”趙如眉隨口說。正常人四十歲怎麼也有好幾個孩子了,尤其是像小安那種本身長得就很出眾,學習成績更是從小學到大學台階式上升的優秀人才。
就算他自己沉迷學術,為了讓優良基因傳承下去,國家也會操心的啊。
所以作為漏網之魚的概率小到可以忽略不計。
季淮安:“……他很幸福。”
“嗯,但這些是他應得的,他真的很努力。”趙如眉讚同說。
“努力就能得到幸福?”
少年忽然停下了步伐,看著偏頭望過來的女子。清雋臉龐揚起一個笑,用輕鬆口吻說:“我已經拿命去博了,但我想要的,始終沒有得到。”
[!!?什麼?退休玩家不是有一個終極權限嗎?不管是起死回生還是基因克隆npc,就沒有直播間辦不到的,季神還能有遺憾?]
[確實,就連副本裡的npc都可以清除副本記憶複製到現實裡,沒道理啊。]
[可能是初戀求而不得?]
[???複製一個初戀唄,說實話以退休玩家的底蘊,不管男女根本擋不住這種誘惑吧。]
[你們想多了吧,說是因為親情我都信,但感情?季神真的有戀愛細胞嗎?他把我女神摁進泥坑那件事,真特麼的辣手摧花。]
“可以的。”
趙如眉想到自己修成符道後,橫跨虛空尋找海藍星的經曆。她也曾懷疑過自己究竟能不能找到,但最終她真的找到了。在此之前,她想破頭都沒想到還能這樣回歸母星。
“也許你想要的會以你始料未及的方式,出現在你生命裡。”趙如眉語氣溫和而篤定。
很有希望與力量的一句話。
季淮安收回略含攻擊性的目光微微垂眸,抿著唇浮現些許自我安慰的笑,低聲說:“謝謝。”
他一直在等待某一個早起的清晨,她會像忽然失蹤那樣,忽然出現推開他的房門。可惜哪怕在夢裡,他覺得最接近的夢,也僅僅是房門被打開,但門外空空蕩蕩,沒有人。
趙如眉看完宣紙內容,將它折疊好放進了上衣口袋。據小縣令統計,宣紙上的法觀一共有十七家,跟邪怨合作的高坎隻算其中某一家的一小撮。
“這些法師的身手一般,不過法陣確實有點東西。”談起正事,那些閒聊自然得靠邊,趙如眉看了眼前麵的月亮門,邊走邊說:“你跟邪怨撕破了臉,它們矛頭肯定會先對準你,爭取把你淘汰。”
怨牌已毀,比起進攻她的沙壘道,據小縣令自己說的,風沙縣城的秩序穩定度已經掉至37%,而一旦掉下30%,他就會因主線任務失敗提前出場。
邪怨明顯知道這一點,不然不會以穩住風沙縣城秩序為由跟小縣令合作。
然而小縣令並沒有答應。
五惡怨靈一出現就汲取了能量,邪怨還沒法阻止,隻能眼睜睜看著。邪怨不待見它們,估計就是出於此,畢竟自己的計劃被嚴重影響了。
而之所以會造成如今局勢,趙如眉找到怨牌固然是主因,小縣令不配合阻攔,也定然上了邪怨的清理名單。
正所謂柿子要挑軟的捏。
風沙縣城的情況比起沙壘道,還是要嚴重些的。邪怨的針對不是可能,而是必然。
“秩序穩定很大程度上指的是民心,淩家目前看爬不起來了,但另外四家跟這些法觀還在。搞輿論的話,涉及農田分配跟稅收更改,另外四個大家族與那些小豪紳還有十七家法觀,肯定會拱火倒臟水。”
趙如眉分析問:“他們要是進度夠快,說不定從你踏入淩宅外麵就圍了人,你打算怎麼處理?”
從小縣令開誠布公提出合作,趙如眉跟他就屬於同一陣營了。兩個人不論誰先倒下,另一方都會遭到邪怨更猛烈的攻擊,能應付得過來,跟輕鬆應付還是有明顯不同的。
除非小縣令先背叛合作,不然有需要幫忙與能幫得上忙的地方,趙如眉不會坐視不理。
且局勢已經明朗,被動挨打不如主動出擊。
“赤紅鬼無法憑空召喚,邪怨的獨立手段目前隻有附身跟蠱惑,其針對的目標,哪怕不是惡貫滿盈,也都多多少少帶點惡。”季淮安頷首透露說:“劃分敵我,不單隻是法觀跟那些豪紳,還有地痞惡徒都能為邪怨所用。”
“它們智商不弱人類,決意要先淘汰我,你推斷的這個方案對它們來說是最優的,但有一個劣勢它們沒辦法扭轉。”季淮安淡定說:“涉及切身利益,數量最龐大的百姓不會聽信他們的鬼話。”
“淩家是塊很好的食物,且它們有的籌碼我都有,論公信力更是我這邊的強項,輿論跟圍剿不是問題。”季淮安結合當前籌碼,很有把握,“而且很快就天黑了。”
季淮安意有所指。
天一黑,百姓各回各家。隻剩另外四棟建築成為眾矢之的,到那時候,反擊序幕將正式拉開。
“嗯。”
趙如眉應了聲,小縣令的計劃跟她想的差不多。他既然打算這麼做,那她這邊倒清閒下來了。
“淩家這塊肉解當下圍困很好,不過我回沙壘道的話,那這個副本短期結束不了,那些小魚小蝦就不說了。穆、巴、範、程這四家的輿論風評,得釘死才行。”趙如眉看得比較長遠說。
“你有方案?”季淮安問。
趙如眉想到自己的彆墅道具,頷首說:“有,現在離天黑還有兩個小時左右,我準備順路熟悉下另外四棟建築的布局。之後再弄出點動靜,你這邊到時候看著發作。”
“行。”
季淮安乾脆應下。
另外四家還藏著怨牌,但既然已經合作,隊友之間的基礎信任還是有的。
[兩位大佬會不會多慮了點,如果邪怨不帶人圍剿淩宅,這些後續反製跟計劃豈不是要夭折大半?]
[???啊?你在說什麼?]
[邪怨如果不搗亂那豈不是進行得更順利嗎?雖然大佬假設的是被圍剿,但內容涉及的都是全局鬥爭,要不怎麼說是格局,兩位大佬光天化日之下公然密謀,完全不怕被偷聽的。這全是因為大佬的計劃雖然披著反擊的外皮,實際上精髓全是進攻啊!]
[通俗點來講,這個計劃就是邪怨不打我,我也要打邪怨。邪怨想打我,我不光能攔下我還打得更狠。所以不管邪怨動不動手,它都得挨打。]
[我靠!好強啊!]
[爽啊!就該好好教訓這群邪怨!]
[大佬的字典裡果然沒有挨打這兩個字,衝衝衝!砍死它們!]
在觀眾激動的時候,趙如眉跟小縣令走了一段路,已經看見不遠處鑲嵌在圍牆裡的木質院門。雖然這個門也有兩米寬度,但跟淩宅的大門相比還是顯得狹窄。
“老縣令是什麼德行,你們難道還不知道嗎?我可不信他生的兒子會轉性,說不準就是瞧著大戶人家太富,所以拿點甜頭將你們當槍使,好把他們的家產奪過來。你們信不信,等挖到家產,他絕對會把你們踢開。”
“他太狡猾了,到現在為止,什麼地稅糧稅也不過說說,根本沒有履諾,我看十成就是騙我們。”
“嗚嗚嗚嗚,我家大柱啊,分明昨日還去縣衙上了工。誰料整夜沒回,就連一具屍體都找不到啊嗚嗚嗚——可憐我一把老骨頭找上門去討要說法,還被那群捕快當眾打了一頓,找不到我兒大柱為何身死,我不甘心啊!”
“我親眼所見,就是方才當街打的,這群捕快真是太過分了。”
“要不是新縣令授意,他們哪有這個膽子打阿嬤,這都是些什麼事啊,阿嬤已經快七十高齡了啊!”
“嗚嗚,我爹爹也沒回來,聽說是被縣令殺了。這縣令莫不是被什麼東西迷了心眼,若是這樣,不儘快處理,誰知道下一個死的是不是我們這些人。”
少女帶著哭腔的控訴透出木門傳進來,上百道附和聲音混雜在一塊,顯得格外激憤衝動。
“不得了,新縣令該不會在搞什麼邪法吧?這種人必須殺!”
“殺!必須殺!!”
“哼哼,淩宅已經被包圍,除非他能飛天,不然從哪出來都逃不脫咱們的天羅地網。像這種貪官惡鬼,就該殺了,也好鎮一鎮這些天的怪事!”
麵對這種明裡暗裡的帶節奏與汙蔑,季淮安神色平靜,伸手將長刀從腰間刀鞘裡抽了出來,看向趙如眉說:“你猜這裡麵有多少被蠱惑或是附了身?”
“三成?”
趙如眉聽出了幾道明顯帶著惡意的,但大部分都是真情實感。仿佛新縣令真是這樣的人,他們當前所作所為隻是為了保護自己。
“在我看來隻有兩成,剩下的要麼拿錢,要麼真當了槍使,後者更是愚蠢得讓人拍案叫絕。”季淮安語氣微冷地靠近木門。
趙如眉笑了下伸手解開掛在腰間的武士刀,說愚蠢或許有些過激,但不夠理智是真的。
[群體規模越大智商越低啊,經過研究的。哈哈哈哈,就算是咱們這兒也有不少這樣的人,嗨,免不了的。]
[我覺得季神估計是想說被附身被蠱惑是沒辦法,拿錢屬於自願,而啥也不圖地當槍使真的……唉,不過膈應了彆人被找麻煩也屬實是因果了,沒啥好說的。]
[就算是被附身跟蠱惑,這群人說話還是太欠揍了,想看季神或者老婆教訓他們!]
季淮安剛抬手把門栓取下,門還沒打開,外麵的人像是猜到他就在這,一股巨力忽然撞過來。他早就有所防備,在門板被這股巨力撞到他前,已經後撤數步退入安全距離。
“哐——”
兩扇門板被撞開,一根巨大木頭由一群身強力壯的男人扛在肩上,連木頭帶人被力道帶得走了好幾個進來。
“這個女人我認得,她是山匪大頭目!”為首的一個男人注意到趙如眉,連忙扭頭朝外麵大聲嚷嚷說:“你們小心啊!這狗官跟山匪合作——”
“噗呲——”
男人話還沒說完,季淮安已經手起刀落,抬腳對準這木頭芯踹了一下,其他人沒抱穩,反倒被這木頭壓住了,很快發出一聲聲哀嚎。
季淮安彎腰提著屍體手臂拖了出去,原本吵吵嚷嚷擠滿了人的街上看見這具屍體,瞬間鴉雀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