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是你服刑的第八年六個月零九天, 是嗎?”
“是。”
“今天0點開始,你已經是刑滿釋放人員了, 入獄期間患了什麼疾病嗎?”
“沒有。”
“認罪伏法嗎?”
“認。”
“後悔嗎?”
“不。”
“……”
“張叔,您明知故問啊,這程序走了幾百遍了?”
“少貧嘴, 坐下!”
“是。”
獄警老張板著臉,抬眼打量桌對麵的年輕男人。
確實年輕。
當年, 關進來時, 他隻有二十歲。
和自己的兒子同歲,是個相當優秀開朗的男孩子。
老張歎息一聲。
一步踏錯,青春還沒走完,身陷囹圄八年半。
——後悔了嗎?
——不。
每一年談話, 這孩子都是這麼回答的。
白翼二十八歲了,在三個月之前, 他就開始了出監準備, 半天勞動, 半天學習,日常要參加一係列模擬社會的活動——隻有進行過教育改造, 才能保證出去之後快速地回歸、融入並習慣社會生活。
其實,今天淩晨0點,他就自由了,但他必須在天亮之後才能離開,中午十二點之前。
早晨七點的時候,號頭來到二人高級間。
“鬼哥。”號頭打了個立正, 對坐在床上的中年漢子打招呼,然後,他看向另一邊床鋪的青年,說政委找他進行最後一次一對一談話。
輔導員已經談過很多次話了,通常像這種日常訓話都是由號頭來代理,連管教也很少親自出麵,沒想到,臨走之前,親自找他的竟然是大領導。
被帶到訓話室,房間裡隻有一個人,白翼和屋內的老先生對視了一會,走到老先生的麵前,端坐在椅子上,笑著看向這位八年來一直十分照顧自己的長輩。
在進行了例行問話之後,老張放下手裡的資料簿,端詳著對麵的青年。
比起桌上的入獄照,小夥子的容貌比八年前長開了不少,明朗,帥氣。和那些對出去之後的生活充滿了擔憂、恐懼,警惕,迷茫,怕跟不上時代的年輕人不同,這孩子始終樂觀,明亮的眼睛裡依然滿是精氣神兒。
“我記得,以前你們一起看過一個電影,後來開大會的時候,我問你們有什麼感悟,隻有你和彆人說的不一樣。”老張說。
白翼微愣:“電影?什麼時候的事?”
“大概七年前吧,”老張提醒道,“肖申克的救贖,當所有人都把注意力放在男主角身上的時候,你說,那個叫老布魯克的……”
“啊,那個傻逼,”白翼笑了,“在牢裡呆了一輩子,好不容易熬出了頭,終於自由了,結果出去之後,就把自己給吊死了。”
“咳,”老張瞪了他一眼,“你長大了,還是不明白為什麼嗎?”
“這跟長不長大沒關係,不明白就是不明白,”白翼說,“一點兒不理解。”
“不理解,是因為你還沒出去,外麵生存很艱難。”老張說,“白翼,還記得你剛進來的時候嗎?你在二十人大通間,和人打架,不服管教,第一大刺兒頭!那時候,你不喜歡這裡的生活,不熟悉,不適應,但是,慢慢的,你習慣了,熟悉了,接受了,直到前幾天,我聽說,你還和獄友抱著哭……為什麼?因為你已經離不開這裡了。”
說到這裡,老張頓了頓,凝視著白翼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
“孩子,在最年輕的時候,你失去了自由,現在你熟悉了這裡的一切,今天,當你走出那條五十米長廊,去到外麵的世界,你可能會發現,世界變了,你和社會脫節了,你可能會被人群隔絕,被周圍的朋友歧視……”
白翼臉上的笑容漸漸淡了:“政委……”
“聽我說完!”老張眼睛有點紅,“你會遇見很多冷漠的人,甚至找不到合適的工作,會遭遇貧窮,孤單,排擠,恐懼,被遺忘,被嘲笑……”
白翼一聲不響地聽老人家給他講這些。
事實上,他心裡比誰都清楚,出去之後可能會麵臨的問題。因為這三個月,他和身邊的獄友,幾乎每天都在做這樣的模擬人生——
管教、輔導員、心理谘詢師們負責在一旁指導,而三十多個小夥子則是圍坐在一起,五人一組,有人扮演失望的長輩,有人扮演冷眼的鄰居,還有冷嘲熱諷的朋友,瞧不起他的同學,刁鑽刻薄的麵試官……
大家互相扮演任何出去之後可能會遇見的角色,對彼此用世界上最惡毒、最傷人、最惡心、最冷漠的話刺傷對方的心。
輔導員說,出去之後,大家將要麵臨的,就是這樣殘忍的生活,這種沉重,沒有人能感同身受,現在先模擬了,就要好好想一想,該怎麼應付?
笑著離開?
忍氣吞聲?
無動於衷?
一臉麻木?
“孩子,好好生活,你還年輕,你有無限的可能,加油努力,聽我的話,彆報複,好嗎?”老張緊盯著白翼的眼睛,“我不想再在這裡看見你,你聽見了嗎?”
“我明白。”白翼揉了揉眼角,“您給我講的那些,我沒忘。”
“出去之後打算做什麼?還搞音樂嗎?”老張問,“咱們監,你沒少爭光啊,繼續去闖吧,當大明星!你不是還有夢想嗎?”
“啊,您可彆逗笑兒了,”白翼苦笑了,“不被人追著喊打就不錯了,還大明星?”
兩人同時沉默了一會兒。
“這八年,你拒絕所有人探監,”老張猶豫良久,小聲問:“外麵,有人來接你嗎?”
“……”白翼怔了怔,明朗的笑容漸漸收斂。
他低頭垂眸,眼底黯了黯,沒應聲。
“有地方住嗎?”老張又問。
“……”
“以前的那些好朋友,你會去主動聯係嗎?”
白翼的眼皮顫了顫,忽然抬起眼,“噗嗤”笑出了聲,笑著看老張:“叔,求您彆開玩笑好嗎,我現在這樣,給人添毛的麻煩啊?”
“小白啊……”
“我會自己想辦法的。”白翼彆開視線。
說實在的,最讓老張感到擔憂的,就是白翼將來的生活。在此之前,老張對他的家庭情況做了調查,如今,他無依無靠,無家可歸,無親可投,無業可就……
“出去之後,第一件事,打算做什麼?”老張問。
“去看小妹和奶奶,上香掃墓。”
“好,等會政府給你路費,和她們聊聊天,想必她們也希望你出去之後能好好的。”
“謝謝領導。”白翼笑著說。
兩人又聊了聊出去之後的打算,老張慢聲細語地開導完了,已經上午八點多。
未來有多沉重,路途有多坎坷,一個人該怎麼走,知道答案的,隻有他自己。
辦理了提取手續,出去之後能拿回進來時帶的物品,還拿到了國家給的出獄路費。
白翼回到了那間二人高級間。
老鬼是個四十五歲的中年男人,混社會的,幫朋友打架進來的,判了十三年。本來當時沒他什麼事,結果“朋友”把他給底兒了,直接端了他的老巢。
老鬼盤腿坐在床上,看著青年進了門朝自己走來,嘿嘿笑著拍了拍巴掌:“教頭說的沒錯,出去好好兒的啊!”
“知道了。”白翼坐在床上,應了一句就沒再說話。
老鬼默了默,也沒出聲。
白翼這小子,當年剛進來的時候,虎的嘞,手還黑,乾架是真的往死裡打。
他是霸道的,也是講義氣的。想當初,大家一起住在二十人大通間,老鬼是老大,白翼不服管,沒少和他嗆聲、硬鋼。後來兩人不打不相識,一起和彆人打過架,一起關過小黑屋,這小子,坑過他,也幫過他。
後來,不知道為什麼,兩人莫名就被調到了高級間,和那些殺傷搶掠的混不吝分開了。高級間有電視,二人房,乾淨,不吵,跟招待所似的。
聽說,是白翼的好朋友給辦的,肯定花了不少的錢。
一晃就過了八年。
兩人當了八年兄弟,現在,這小子要出去了。
“鬼哥,我先出去了,探探路,等你出去之後,也有個奔頭,一年之後,我來接你。”白翼說。
“好嘞,等哥出去吧,”老鬼笑著揉了揉眼睛,“到時候,哥罩著你,誰也不能把我弟欺負了去。”
“我帶進來的東西,就不拿走了,裡頭有不少你能用上的,另外我賬戶上還剩了點兒錢,剛才我和領導說了,都劃撥到你的戶頭,你平時弄點好吃的,少喝兩口。”
“對了,你還不打算告訴我嗎,”老鬼這才想起來,“八年多了,我在這屋住的不安穩啊,火燒屁股似的,這高間兒,不好弄吧,到底誰打點的?你總得透露一下,讓大哥心裡有點溜兒,知道自己這些年到底承了誰的情吧?”
白翼往天花板上瞅了瞅,沒回答。
“上麵兒?局裡的?”
白翼又伸出食指,往上指了指。
“廳……”
白翼搖了搖頭,又往上看了看,做了個口型。
“操?!我操?!?!?你還有這通天的門路?”
“不是我。”
“啊,該不會是……對,咱們兄弟一大群,吃吃喝喝的,那些錢加起來百十來萬了吧,就是那個人吧,到底是誰給你存的錢啊,你不是沒爹沒娘嗎?”
“哥們,好哥們,”白翼說著,低頭笑了笑,又喃喃,“世界上,最好的,好兄弟。”
世界上最好的容修。
監獄就是這樣,家屬給存錢,莫得錢就莫得吃。有錢,就吃得好些,住得好些,朋友多些,受的欺負也少些。
以前樂隊賺的錢,還有容修的積蓄,大概都給了自己和兄弟們。白翼雖說不接受探監,但和虞山通過電話,聽他在電話裡說,容修後來又去俄羅斯賺老毛子的錢了。
說得挺輕鬆的,一個人離家在外,異國他鄉,該有多辛苦,可以想象。
八年半。
三千多天。
那時候,他才十九歲啊。
比自己還小一歲,就要養這麼一大幫子的人,人家隊長拖飛機養樂隊,自家隊長拖飛機養樂隊全家,吃喝拉撒找工作開店買房子,連大梁家的孩子也幫忙養活了。
虞山說,容修給容部長跪下了。
虞山說,老容給你找了律師,能減到十年以內,表現好,八年就差不多。
虞山說,容修用自己的夢想和未來,和容部達成協議了,把樂隊所有成員和家屬,安排妥當了。
虞山說,容修把燕郊的LOFT轉到我名下了,還給了我一筆養腿的錢,他給大梁家買了一套房子,開了個小飯館,他給你的戶頭裡存了錢,讓你在裡頭吃點好的。
虞山說,容修要走了,容部可能送他去邊境,國防嘛,和他爹一路的,不知道還會不會回來。
給老容跪下了?
他那麼驕傲,給他爹跪下了?
……
真的是……世界上最好的……
容修。
……
“牛逼!你的那個哥們,講義氣,等老子出去了,一定得好好的和他結交一下!!”
“操?彆!”白翼回過神,隨口罵了一句,“可彆,哥,彆上趕著找罪受。他那人,情商低,不會交朋友。”說著,他想了想,“到時候,我估摸,他連搭理都不愛搭理你,不過,沒什麼壞心眼兒就是了。”
老鬼一呆:“為啥?再怎麼說,老子也是工體一霸啊!”
白翼嗤笑:“為啥?嫌棄唄,你又不是女人,沒胸沒屁股的,當然是……嫌你醜,嫌你臭,嫌你牙黃,嫌你身上一股子煙袋油子味兒。”
老鬼:“……”
就在這時候,外頭傳來一聲呼喚——
“白翼!”
“有!”
白翼站起身,扭頭看向老鬼:“哥……”
“好兄弟,出去加油啊。”老鬼說。
“哥,等我安頓下來,來看你。”
“滾滾滾!哎,等下滾,等等!”老鬼站起身,顛顛跑到白翼眼前,抬眼打量了一會他,拍了拍他的肩膀,“臭小子,記得啊,待會兒,走出去了,走過最後那五十米,出了那個大鐵門……”
“你麻痹,你該不會是在哭吧?娘們似的……”
“操,聽我說完,你一會,一直走,一直走啊,千萬彆回頭,彆管前麵有沒有人接你,彆管後麵咱們這些兄弟,出了監獄,彆回頭,這是規矩。”
“我知道了。”
*
良鄉監獄。
大鐵門外等候不少接人的家屬。
陽光普照。
喊話器傳來一聲:“6號門房,白翼的家屬,把衣服送過來!”
周圍的人回頭看過去。
一輛牧馬人停在路邊,長腿長身的英俊男人戴個金絲眼鏡,慵懶地歪靠在車邊。
聞聲,男人直起身,大步朝這邊走,他的手裡拎著一套體麵的大牌西裝,還有從裡到外的新衣鞋襪,徑直往鐵門側邊的門房走。
“等著吧,白翼一會出來。”
“多謝。”
*
教官站在門口,看著屋裡的年輕男人,換上了一身意大利西裝。
大家都認識白翼,他是獄裡的名人,多才多藝,如果再多呆幾年,憑他那脾性,再加上兄弟眾多,上到十五年的,下到一兩年的,都是他的老鐵,妥妥的老鬼第二。
不過眼下也挺嚇人的,這要是出去了,獄友們再混一起,估計又是社會一霸。
太危險了啊。
白翼可不認識什麼牌子不牌子的,胡亂套上衣服,穿襪子,登上皮鞋,竟然剛好合腳,襯衣扣子也沒扣好,霸氣十足地走到門口。
八年前看著就不怎麼正派,但那時候他年輕,現在二十七八歲,簡直一副社會大哥的模樣。
教官一直麵癱的臉,忽然笑了:“帥氣啊,小白,出去之後,好好的,再不許打架鬥毆,如果被咱們發現了,絕不放過啊!”
遠處,傳來老張的一聲喝罵:“怎麼還沒走?帶出去!快滾!”
白翼張了張口:“……”
媽的,抓我進來的是你們,攆我滾的也是你們。
陰冷的走廊裡,教官跟在他身後:“知道外頭誰來接你嗎?”
“……不知道。”
這大概是這一生走的最遠的五十米,最安靜,最忐忑,仿佛連時間也停止了。
誰在大門外?
大梁?虞山?他們是不是一起來了?
大門打開。
白翼抬手遮住額頭,不適應光線地眯了眯眼睛。
他邁出大鐵門,愣愣地站住腳步。
明媚的陽光裡,那個男人逆光而立,緩緩地轉過身。
那是誰呢?
容……
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