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都的春, 總是一閃而過。
前幾日空氣裡還是透骨的寒意,今天竟連風都變成暖的了。
直到走出蕙心宮,小嬰兒枕在手臂上那柔軟又脆弱的感覺, 依舊沒有散去。
而謝不逢閉上眼仿佛就能……想起文清辭湊近的感覺, 以及嗅到那股熟悉的苦香。
一陣暖風吹來, 撩起了少年烏黑微卷的長發。
謝不逢下意識向身旁看去。
確定月白色的身影仍在那裡後, 他終於想起抬手,將長發撩至耳後。
直到這時少年終於意識到。
自己的唇邊, 不知何時漾出了一抹陌生的淺淺笑意。
*
衛朝的首都雍都位於北方,按照常理來說,殷川大運河是修不到這裡的。
但是十餘年前, 謝釗臨硬是讓大運河延長一段並繞了個小彎, 修到了雍都郊外, 與繞城而過的雍水相連,以彰皇城之威。
這一段耗資無數, 工期也因此延後了好幾個月。
兩個月後, 南巡的日子到了。
文清辭果然如那天蘭妃說的那樣,隨聖駕一道而行。
穿書之後,文清辭還沒出過這麼遠的門。
因而一路上, 他便忍不住四處多看了幾眼。
雍都城郊的渡口, 早在前幾夜就擠滿了人。
上回封禪, 莊嚴肅穆。
官道兩邊甚至還拉起了厚厚的帷帳,尋常百姓難以接近。
但這一回卻完全不同了。
當今聖上有賢德之名, 在大多數人眼中,他平素的為人處事也很親民。
殷川大運河是謝釗臨登基以來建立的功業之一,當初修建時便說是要“連通南北、與民方便”。
因此這一回,皇家特意沒有在渡口撐帷帳, 專程與民同樂。
聞訊周遭百姓全趕了過來,所有人都想借此機會一睹聖上還有宮中貴人的相貌。
“……文先生該上船了。”小太監輕聲在馬車外說。
“好。”話音落下,就見一隻纖長又有些蒼白的手,緩緩從內撩開了車簾。
文清辭從馬車上走了下來,緩步向渡口而去。
隨天子出巡是一件無比隆重的事,好幾周之前,宮裡便派人來為他量體裁製了一件禮服。
這身禮服仍是月白色的,但材質卻和文清辭常穿的不同。
甫一走出馬車,緞麵的禮服便泛起了冷光。
將文清辭原本就精致清冷的五官,襯得更少了幾分人間煙火味。
哪怕他唇角帶笑,仍顯冰冷疏離。
遠處圍觀的人群都安靜了幾分,不知是誰先起的頭,忽然有人將手中的花束拋了過來。
——文清辭雖惡名在外,但他對這些百姓而言,更像是一個活在話本上的人物。
看到這宛如神祇降世的樣子,他們瞬間將那些事拋到了腦後。
這是什麼意思?
文清辭自己倒是先蒙了。
雖然說是“親民”,但從馬車到渡口的路也就七八步而已。
不過轉瞬,那抹月白色的身影就消失在了眾人的眼前。
文清辭上船後,便不再多想渡口的事,然而早他幾步上去的謝不逢遠遠看到這一幕,卻不由自主地蹙緊了眉。
少年的心中隱約有些不爽。
……
此次南巡,共啟用巨型畫舫六十艘整。
身為翰林的文清辭,登的自然是最大的那一艘。
不過文清辭本質來說,隻是皇帝的私人秘書,平常更不用上朝和參加正經國事商議。
上船之後,他便暫時清閒了起來。
簡單在船上逛了一圈,文清辭就回房間去看醫書,直到晚宴時才出來。
按照殷川大運河最大通航限度建的畫舫,單一間宴會廳,便可容納百人之多。
內裡雕梁畫棟,好不精美。
文清辭坐下還沒來得及細看周圍,宴席便開始了。
“……此次南巡,二殿下真是費了心思,一路安排妥當,老臣也自愧不如啊。”
“正是!”另有一個人附和道,“殿下心思細膩,遠勝同齡人!”
身為二皇子的謝觀止,怎麼說都和謝不逢不一樣,皇帝不能真的完全不給他“正事”做。
於是這次南巡中,謝觀止便也擔負起了一部分的工作。
宴上,有臣子用頗為誇張的語氣讚揚著謝觀止。
文清辭一邊飲茶,一邊將視線落在了皇帝身上。
他看到,聽到了臣子的話後,謝釗臨也頗為欣慰地點了個頭。
看上去與任何一個對兒子抱有期望的父親沒什麼兩樣。
見皇帝的心情似乎不錯,方才那個大臣又說:“二殿下能力出眾,假以時日在六部之間輪轉一番,定能——”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巨大的畫舫忽然晃了一下,後麵的話也被顛簸擋了回去。
年歲略高的大臣,過了好半晌才穩住身形。
“能……呃。”
他剛想繼續說下去,卻見皇帝不知道何時已經轉身,與他身邊的人交談了起來。
顯然,謝釗臨沒有興趣等他太久。
那個大臣隻好作罷,重新將後麵的話,咽回了肚子裡。
方才發生的一切,看上去都很自然。
可是在皇帝身邊混了這麼久的文清辭,卻一眼就看出了不對勁來。
——謝釗臨的手指,正在膝蓋上緩緩輕點著。
這是他平常頭痛或者不耐煩時才會做的小動作。
方才那個大臣,正在暗示謝釗臨,到給謝觀止一些實權的時候了。
曆朝曆代,就沒幾個皇帝到了謝釗臨這個年紀,還不立太子的。
朝臣不好催得太明顯,隻能這樣隱晦提醒。
而皇帝也裝作沒聽出弦外之音似的,將這件事又推了出去。
河水輕搖,浪聲不息。
有了聲音陪襯,宴會從開始便不冷清。
一排穿著青衫的宮女,端著薄薄的蓮花狀深瓷盤走了上來,跪在了桌案邊。
這裡麵盛著的,是浸了花瓣的溫水。
衛朝有宴前淨手的習俗,而到了王公貴族這裡便發展得愈發風雅。
謝不逢隨意抬起了手。
但下一秒,卻又兀地將手收了回來。
半跪在前方的宮女,有些困惑地抬眸向他看去。
——隻見在淨手之前,謝不逢無比小心地將自己手腕上戴著的一條米白色繩鏈取了下來,放在了桌案的另一邊。
確保它不會被水沾濕後,才將手放入瓷盤內。
等淨完手,並仔細擦乾,這才小心翼翼地重新將繩鏈係上。
……大殿下看上去似乎很在意那根繩鏈?但它看上去,好像沒什麼特殊的啊。
宮女帶著滿心的困惑退了下去。
畫坊上的宴會廳並不大,哪怕坐在角落,謝不逢還是將皇帝周圍發生的事全看在了眼裡。
謝釗臨還沒飲幾杯酒,便又有大臣上來誇獎起了謝觀止。
見此情形,謝不逢忽然冷笑了一聲。
他的眼裡寫滿了不屑。
『蠢材!』
『一個個隻會觸朕黴頭——』
少年緩緩地將手中的茶盞旋了一下,笑著向禦座上的人看去。
——謝釗臨心裡明明計較得要死,但是戴著“賢明之主”的帽子的他,卻隻能強壓著怒火笑著點頭。
『還沒說夠?朕正值盛年,又有神醫在側,著急立什麼太子!』
聽到這裡,謝不逢眼底嘲諷意味的笑意蕩然無存。
“神醫”這兩個字,令他的目光於刹那之間冰冷了下來。
末了,少年端起茶杯輕飲了一口。
並借此遮住了眼底那複雜的情緒。
恐怕這艘畫舫之上,隻有謝釗臨自己,覺得他能夠長命百歲。
整天待在太醫署裡的謝不逢非常清楚,謝釗臨的身體看上去雖然還不錯,但這全是最近一段時間文清辭一把一把的丹藥和方劑堆出來的。
隻是個空中樓閣罷了。
哪天他要是真死了,朝臣們一定第一時間會把謝觀止推上皇座。
甚至背著“明君”包袱的謝釗臨,很可能先一步抵不住朝堂上的壓力,將謝觀止立為太子。
……決心想要奪得權力的謝不逢,是不會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的。
有的時候過於會裝賢明也不是一件好事。
譬如現在謝釗臨心中已經煩成一團,但畫舫上愣是沒有一個人看出他的想法,還在他周圍滔滔不絕地提著謝觀止。
殷川大運河上的浪有些大,為了讓皇帝聽清自己的聲音,正說話的大臣,更是下意識提高了音量。
好巧不巧的是,他剛一開口,畫舫外的風浪聲忽然小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