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這大臣的聲音便變得格外刺耳:“……從雍都到鬆修府,這一路要經過本朝幾大重鎮,氣候也各不相同。一路上的衣食住行調度,絕不是一件簡單的事。二皇子年紀輕輕便有如此大的能力,實在是朝中幸事!”
『嗬。』
煩躁不已的謝釗臨,視線下意識越過周圍這群沒有任何眼力見的朝臣,落在了宴會廳的角落,尋找著清閒與自在。
他一眼就看到了坐在角落裡的大皇子謝不逢。
謝釗臨原以為一向是個刺頭的謝不逢,會露出不屑的表情或是無視那群人的話。
可現實卻是……謝不逢將視線落在了謝觀止的坐席上。
他的目光絕對談不上溫和,卻也完全不像謝釗臨想的那樣寫滿不屑。
……謝不逢的表情過分平靜。
平靜得像是他已經默認了朝臣的話,也覺得二皇子的繼位理所應當一樣。
竟然連謝不逢都這麼覺得嗎?
見狀,皇帝的心中立刻便拉響了警報,臉色也突然一變。
『難不成謝觀止在朝中,真的已有如此威望?』
方才隻是有些煩躁的皇帝,心裡突然多了一些恐慌。
……畢竟多年以前,皇帝他自己,便是“眾望所歸”推上皇位來的。
他的心聲沒有逃過謝不逢的耳朵。
喜愛“逗狗”的少年,緩緩地揚起了唇角。
一身明黃的男人,想著想著忽然頭痛起來。
“文太醫,”皇帝不知從哪掏出芙旋轉丹一口吞下,接著他幾乎是下意識向文清辭看去,並笑問,“愛卿以為呢?”
我以為?
皇帝今天這一句,可真是有些過分莫名其妙。
《扶明堂》這本小說的主要視角集中於後宮,對於前朝奪嫡之事的描寫並不多。
更何況它的最終boss謝不逢,靠得也是武力空降。
儘管文清辭沒有從原著中獲得什麼太多有用信息,可是謝釗臨這句話,還是讓他警覺了起來。
原著裡的皇帝,在二皇子的麵前也是一個慈父……可是謝觀止後來還不就是輕易死在了宮鬥之中?
從這個角度看,皇帝絕對沒有給自己最寵愛的這個兒子,以眾人想象的那種信任與期望。
甚至謝釗臨從來都沒有想過立他為太子。
方才皇帝一直沒有正麵回答朝臣們的話。
他這突然的一聲,毫不意外的將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了過來。
畫舫上的人,不約而同地向文清辭看去。
他也沒想到皇帝會忽然將麻煩丟到自己手上。
……順著大臣們的話誇獎謝觀止,皇帝顯然會生氣,然後給自己小鞋穿。
可是現在大部分人,早就已經習慣了自己這個“新聞發言人”的身份。
如果硬著頭皮,故意和他們唱反調的話,不但顯得過分生硬,且說不定還會破壞皇帝的明君人設……甚至很可能不小心暴露謝釗臨的真實意圖。
此時此刻,文清辭的耳邊隻剩下了運河浪聲拍打畫坊發出的嘩啦聲。
原本不暈船的他,太陽穴突然刺痛了起來。
怎麼辦?
文清辭緊緊地攥住了手腕上的藥玉。
因為過分用力,幾個月前受了傷的左手,都忽然麻痹起來。
剛才那個大臣的話,又一次於文清辭的腦海之中響起。
——二皇子年紀輕輕便有如此能力。
文清辭:“……”
他一點一點鬆開了手裡的藥玉,朝最上位的人笑了一下,輕聲說:“臣隻懂醫術,不懂如何統籌南巡……不過臣以為,不單單二殿下,若予大殿下如此機會,也能做好。”
文清辭的語氣平靜,像是在陳述事實。
太醫的話音一落下,剛才那個不斷誇獎謝觀止的大臣先是愣了一下,接著突然應和道:“是是是!文先生說的是——幾位殿下,均不是一般人,各個都有此大能!”他的語氣格外真誠,
虎父無犬子,他這番話實際是在拍謝釗臨的馬屁。
而坐在最上位的謝釗臨,也隨之笑了起來。
這話換在場除了文清辭以外的任何一個人說,或許都會被嘲諷是在做夢和想當然。
可是終日隻讀醫書的太醫,又不懂出巡統籌一事,這話輕輕鬆鬆從他嘴裡說出來也不奇怪。
文清辭或許隻是隨口一說,但他的話卻恰恰說到了謝釗臨的心坎裡。
是啊,統籌南巡又不是什麼難事。
不但謝觀止可以,或許就連那個妖物也可以呢!
見皇帝笑了,文清辭不由默默鬆了一口氣……看來自己度過了這一關。
可是還沒徹底放鬆下來,下一秒文清辭不禁又有一些心虛。
雖然自己說的,都是藏在心裡的大實話,甚至還是往保守說的。
但是……
我怎麼是這種人?
為了自保,竟一不留神把謝不逢也拉到這種漩渦裡來。
這種行為叫什麼?
賣隊友!
謝釗臨這個人心思格外得多。
萬一他什麼時候又想起自己這句話,開始給謝不逢下絆子,那自己的罪狀,怕是又要加一加一了。
等皇帝的注意力從這裡移去之後,文清辭終於端起桌上已經涼透了的茶盞一飲而儘,借用冰水迫使自己冷靜了下來。
他視線越過人群,落向窗外的波濤,看上去平靜又深沉。
與整個喧鬨的畫舫格格不入。
正在拚命轉移注意力,告訴自己不要緊張的文清辭不敢看謝不逢,因此錯過了少年眼眸中那一閃而過的錯愕,甚至於迷茫。
……我也能做好嗎?
謝不逢不由攥緊了手心。
擠滿畫坊的大臣們,嘴上應和著文清辭的話,但卻沒有一個人在心裡這麼想。
甚至有人反在暗地裡笑文清辭不懂朝堂之事。
謝不逢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完全沒有在意。
他的心裡隻有文清辭剛才說的那句話。
在此之前文清辭並不是沒有給予過他信任。
可是以往的那些,和這都不一樣。
這是光明正大的、當著無數朝臣……甚至皇帝麵的信任與肯定。
沒有半分戲謔。
刹那間,謝不逢的血液,竟似沸水般翻湧起來。
久久不得平靜。
宴席的後半段,文清辭坐得宛如夢遊。
過於狹窄的船艙裡點滿了熏香,空氣悶熱又帶著嗆人的氣味。
他不由咳了起來。
宴會剛一結束,文清辭便迫不及待地離開了這裡,逆著人流向著船尾的空地走去。
雖然不知道其他人在不在意自己剛才那番話。
可總覺得自己又默默地坑了主角一把的文清辭,真是越想越後怕。
他站在船尾深吸了幾口氣,終於慢慢冷靜了下來。
不知不覺夜色已深。
月光傾瀉在長長的運河上,如一條絲帶纏繞著大地。
畫舫輕搖,似乎正踏著絲帶行向月宮。
夜風一吹,文清辭的大腦終於清醒了一點。
初夏的夜風裡,透著一股清爽之氣。
文清辭不由往前走了幾步,他扶著欄杆站在船尾,低頭向運河看去,似乎是想要從這破碎的銀光中捕捉到些什麼。
冷靜一會後,文清辭這才注意到那輪滿月正懸在自己的身後。
他影子被滿月拉長,正好墜在了河裡那條銀白的絲帶上。
文清辭下意識抬手,想要用影子撞碎這一河的銀光。
然而文清辭前一秒剛剛抬起手,還沒來得及晃動,後一秒他的手腕,便一把被人攥在了手裡。
“你在做什麼?!”少年略含怒意的聲音,傳入了他的耳內。
文清辭下意識想要將手收回來,但謝不逢的手卻像是鑄鐵一般一動不動。
穿來這麼久,裝鎮定早就成了文清辭的日常。
三兩秒後,一身月白的太醫緩緩轉過身,他抬起眼眸,笑著看向謝不逢,淡淡答道:“隻是無聊罷了。”
文清辭這一次真是實話實說。
但他不知道剛才自己的模樣,既像下一刻便要隨著月光一起傾入水底……
又像是在嘗試著伸手攪碎這一片鏡花水月。
這行為放在旁人身上,都可以用“古怪”來形容。
但落在他的身上,卻似下一刻就要羽化登仙般虛幻、美麗。
以至於看到這一幕的刹那,謝不逢的心驟然間空了一下。
謝不逢終於將一直抬著的胳膊放了下來。
可是他始終沒有鬆開文清辭的手。
直到對麵的人出聲提醒:“殿下?”
謝不逢這才緩緩轉過身去,放開了文清辭被攥紅的右手,看向文清辭那雙被睫毛遮了一半的漆黑眼眸。
隱約意識到自己的好心,卻又不知該如何麵對這陌生好心的謝不逢沉默了半晌,終於扔下一句“你的命,不隻是你一個人的。”就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