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身體雖然一點問題也沒有,但是正在“養病”的他,還是把表麵功夫也做了個全套。
例如幾乎每一天,他就會將文清辭喚進殿去,裝模作樣地給自己診個脈,再煎藥調養一番。
好巧不巧的是,謝觀止出院門的時候,正是文清辭去後殿把脈的時間。
一身月白、手提藥箱的太醫,緩步走出側殿朝謝觀止而來。
看到少年不知道什麼時候紅了的眼眶,他不由微微一驚。
“二殿下?”
文清辭腳步一頓,放下藥箱朝少年行了一個禮。
見狀,謝觀止隻狠狠地向文清辭看了一眼,頭都不都點一下地便繼續向前而去。
同時默默地攥緊了拳。
好巧不巧,謝觀止人生中少見狼狽的時刻,總是會遇到文清辭。
擦肩而過的那一瞬,他不由又想起了幾個月前,對方那滿是悲憫的一眼。
……現在看來,文清辭的表情倒是沒錯。
自己的確應該被可憐。
“殿下,稍等。”文清辭忽然轉身叫住了謝觀止。
還沒等少年反應過來,他便將一張嶄新的白色絲帕遞了過去,然後輕輕點了點頭,快步走向殿內,一句話都沒有再多說。
謝觀止下意識將那東西接到了手中。
微涼的絲帕上,還帶著那人身上的苦香。
謝觀止轉身就想將它丟掉,可是緊接著他終於察覺到……自己的臉頰邊,不知道什麼時候生出了一點涼意。
是眼淚。
少年猛地垂眸,攥緊了手中的絲帕快步走出殿外。
等到四下無人的時候,才緩緩抬手,用最快的速度將眼角的淚水蹭去。
下一秒又恢複了往常滿是傲氣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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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報是直接從北地經雍都送來的。
送信的人也並非普通驛官,而是一名軍人。
他已經在這裡等了很久。
“二殿下,請問陛下怎麼說?”
謝觀止剛剛回到書房,送信的軍人便快步走了上來,一臉急切地朝他問道。
少年沉默了一下,輕輕搖了搖頭。
對方不明白他的意思,一臉狐疑地看了過來。
謝觀止沒有多說,他徑直走到了書桌旁,提起筆快速寫下了增兵的具體安排。
向北狄增兵,是一件無比尋常的事。
哪怕是頭回代理國事的謝觀止,也能迅速處理。
軍人的視線不由落在了紙張上。
“這……”他頓了一下,猶豫著抬起頭問道,“您不問問陛下嗎?”
他看到,這封信完全是謝觀止以自己的口吻寫下的,而非替皇帝代寫。
謝觀止所寫的內容倒是沒有問題,隻是……如果自己沒有記錯的話,眼前的皇子是沒有權限調兵的。
“陛下的病還沒有好。”少年冷冷地說。
謝觀止下筆飛快,沒兩下就寫好了內容,將它裝進信封內用蠟封好,交到了那軍人的手中。
“就當沒看到我寫的是什麼,直接帶過去,到了再開封。”
北狄一事必須要儘快解決,而現在已經耽擱了好幾天。
雖然說北狄與中央王朝,已經在千百年的互相試探,與戰爭、和平的變化之間已經達成了默契。
但有的時候,打破平衡卻隻需要一件小事。
如果這次侵擾衛朝沒能及時作出反應,那麼北狄的欲望和野心,很可能會在頃刻間膨脹。
謝觀止不能去賭。
那軍人猶豫了一下,將信封收了回來。
將在外君命有所受,有所不受。
就算直接說明自己知道謝觀止越權的事,身有賢名的皇帝,或許也隻會小懲。
更何況謝觀止讓他裝作不知情……
那軍人朝謝觀止鄭重行了一禮,快步退了出去。
等四下無人時,少年終於咬著牙,一把將桌上的東西全部掃了下去。
書房內發出一陣刺耳的響動,守在外麵的宮女和太監各個緊張得眼觀鼻鼻觀心。
可是站在一地狼藉中的謝觀止,卻咬著牙笑了起來。
誰能想到,自己這十幾年,竟活在一場騙局中?
謝觀止代管國事,緊急情況下越權增兵一事,或許算是一個灰色行為。
追不追究,都在皇帝的一念之間。
少年懶得去想皇帝重病一事,究竟幾分真幾分假。
他隻知道,皇帝既然選擇不見自己,那麼答案就已經很明白了。
——他在逼著自己越權。
不但打算追究這件事,而且打算追究到底。
……
“回稟陛下,人已經帶著二殿下的信走了,”賢公公上前行禮,他笑了一下補充道,“看那樣子,二殿下應該是越過您,向北狄增兵了。”
文清辭已在不知不覺中被劃入皇帝的陣營,這兩人說話,也絲毫不避諱他。
聞言,“重病”的皇帝緩緩抬眸,笑著說:“那便好。”
他的笑容裡滿是欣慰和愉悅,與民間傳說中那個賢明的君主,沒有任何兩樣。
可是這一刹那,文清辭卻隻覺得毛骨悚然。
他正施針的手,都不由一頓。
謝釗臨為了穩固自己的皇位,什麼事都能做得出來。
皇帝很清楚自己的謝觀止是什麼樣的人。
更篤定他一定會做出這樣的選擇。
——少年雖然脾氣臭了一點,但從小接受的,都是皇室最正統的教育。
思維方式,與靠算計得來江山的他完全不同。
實際上皇帝早就收到了北地戰報,得知了去年草原上的白災。
按照慣例,他早就應該增兵於幾大險關。
可是皇帝非但沒有這樣做,甚至還將原本的駐軍調走了一部分。
他等的就是這一刻。
現下皇帝“重病”,由皇子代掌國事。
若是什麼事情都不發生還好,一點出了什麼意外,背負千古罵名的人……可就是謝觀止了。
他壓根沒有選擇。
謝釗臨笑了一下,用略顯沙啞的聲音輕輕說:“文太醫,朕的病也該好了。”
文清辭:“……”
“是,陛下。”他緩緩將銀針,從皇帝的額間取了下來。
文清辭在此刻,徹徹底底明白了皇帝的意圖,並不由背後一寒。
皇帝此舉,完全是在借國運做賭!
萬一謝觀止和他一樣,選擇自私、自保。
那麼整個衛朝,都會因此陷入巨大的危機之中。
謝釗臨是個瘋子,更是個賭徒……
一身月白的太醫,忍不住朝後殿角落的那個玉質香爐看去——
煙霧仍在飛騰。
香爐裡麵燃的,還是當天他看到的那種赤紅色香丸。
前幾天文清辭一直在思考,究竟是誰給皇帝下的毒,並忍不住將關注重點,放在了《扶明堂》中寫過的,和皇帝不大相和的幾個角色身上。
可是現在文清辭覺得……這個問題似乎變得更難了。
彆說是表麵不大相和了,但凡認清皇帝本質上是什麼樣的人,這裡的每一個人都有可能鋌而走險,試圖殺了他。
那名軍人走後沒多久,行宮內便傳出消息,稱皇帝的狀態有所好轉。
像是驗證此事一般,正午送往後殿的餐食,也豐富了不少。
不過“痊愈”畢竟需要點過程,皇帝依舊沒有露麵,而文清辭也暫時未能離開側殿。
深夜,燈火如豆。
沒什麼困意的文清辭坐在桌前,翻看著謝不逢昨晚送來的醫書。
他的手邊還放著一封從雍都寄來的信——老太醫禹冠林在信中詢問了文清辭幾個方劑問題,還拜托他路過鬆修府的時候,代買些珍奇藥材回去。
按理來說,文清辭應該儘快回複這封信才對。
可和往常不同的是,今天他難得走神了。
白天在皇帝身邊時沒空去想,夜深閒下來之後,文清辭終於忍不住回憶……自己昨天晚上,究竟是怎麼回側殿裡來的?
文清辭的記憶,停在了自己和謝不逢並肩坐在水邊的那一刻。
之後發生了什麼,就全都記不得了。
他隻知道自己醒來的時候,已經和衣睡在了側殿的榻上。
墨汁在毛筆尖凝結成豆,啪的一下墜在了紙上。
黑色的墨點,終於將文清辭的思緒拉了回來。
顯然,他昨晚沒有喝酒,不存在斷片的可能。
……所以說,答案似乎隻有一個。
文清辭:……!!!
我竟然在未來大boss身邊睡著了?
文清辭的耳邊,發出了“嗡”的一聲,臉頰也不知怎的,泛起了一點自己也不曾留意的淺紅。
心虛與後怕一起襲了上來。
與此一起清晰起來的……還有輕枕在少年肌肉緊繃的手臂上的感覺。
救命。
……不但在他身邊睡著了,甚至還被他抱了回來?
文清辭騰地一下站了起來,打開窗吹起了冷風。
冷靜,這次必須要冷靜一下了。
行宮的另一頭,少年也在這時坐在屋頂上,遙望起了月亮與德章殿的方向。
謝不逢忍不住輕輕地摸了摸手腕上的羊毛繩鏈,唇邊漾出了一點就連自己也陌生的淡淡笑意。
今日他從蘭妃那裡得知,再過幾日等船行至鬆修府的時候,正好是文清辭的生日。
此前從不在意這件事的謝不逢,第一次生出了一點送他些什麼東西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