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文清辭的呼吸,卻幾乎停滯住了。
他也想起了蘭妃當日的話。
修建殷川大運河的河工,基本都是從附近城鎮征調而來的青壯年。
一.夜之間無數人死在了河道中,導致整個鬆修府的人口,都少了一兩成。
上麵不得已從周圍其他城鎮,遷入了新民。
所以如今鬆修府的街道上,才會有那麼多不同的口音。
“……這件事,不曾有書冊提起。”文清辭喃喃說道。
甚至《扶明堂》裡也沒有記載。
剛說完這句話,文清辭便明白了皇帝這樣做的意義所在——
這個時代交通不便,信息傳遞的速度也格外慢。
隻要將它壓下,不記入青史。
那麼不過幾年,它便會成為人們諱莫如深的話題。
再過幾年,便隨著親曆者的老去與死亡,化為一段“傳言”,就此消散或是成為野史上難以考據的一段。
總之,一切都再與雍都高高在上的皇帝沒有乾係。
一想到自己坐船經過的殷川大運河下,竟然藏著那麼多的冤魂,文清辭的身體瞬間失去了溫度。
怪不得皇帝到了這裡,便顯得格外緊張。
原來除了芙旋花丹意外斷藥外,還因為他做賊心虛。
文清辭的心,瞬間亂成一團。
不等他梳理這紛亂的情緒,侍女便端著長盤,緩緩走了上來。
鬆修府知府的聲音,兀地響了起來:
“陛下、蘭妃娘娘,這道清燉鯰魚,是鬆修府的名菜。”
“眼前的魚都是從殷川大運河裡捕撈上來的,無比肥美、鮮甜……”
他正興致勃勃地介紹著,並沒有看到皇帝的臉色,突然變得無比難看。
謝釗臨攥緊了手中的白玉扳指,視線搖晃、無目的地落了下去,正巧和謝不逢冷且滿是嘲諷、鄙夷意味的目光對上。
他瞬間頭皮發麻,並騰地一下,從位置上站了起來。
伴隨著起身的動作,放在膝前的桌案,也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一聲重響嚇到了在座所有人。
剛才還滿臉堆笑喋喋不休的鬆修知府,瞬間一臉蒼白地跪在了地上,哆嗦著磕起了頭。
樂曲聲也全停了下來。
熏香還在燃。
皇帝如見了鬼似的死死盯著眼前的碗碟,接著取出芙旋花丹倒入了口中。
他一腳重重地踢向桌案,還冒著熱氣的魚肉,瞬間灑滿一地。
熱氣與一點魚腥,在不大的房間內散了開來。
這鮮美的味道,反令他的臉色更加難看,甚至隱約作嘔起來——
“撤下去——”
“通通給朕撤下去!!!”
皇帝徹底失態了。
守在一邊的侍女們,忙顫抖著上前,將一盤盤魚肉撤了下來。
接著跪在地上,將方才灑在這裡的魚肉清理乾淨。
可是空氣裡的魚腥味,卻怎麼也無法消散。
皇帝臉色蠟黃,身體不住地顫抖,甚至嚇哭了不遠處被奶娘抱在懷中的小公主。
如果沒有謝不逢剛才那番話,文清辭或許還會疑惑皇帝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但聽了他剛剛的話,文清辭卻全都明白了過來——
鯰魚以肉為食,人工養殖的那些,吃的或許是蝦蟹製成的飼料,可是野生在殷川大運河中的鯰魚,卻是有什麼就吃什麼的。
……甚至民間還流傳著它吃人的傳說。
皇帝因為鬆修府知府的話,想起了當年死在河底的無數河工。
鬆修府知府年紀不大,他是幾個月前,才從外地新調來的。
不知道當年的曆史的他,原本隻是想奉上鬆修府最出名的河鮮,並借著“原產殷川大運河”來拍拍皇帝的馬屁。
沒料想這一拍,竟然直接拍到了馬腿上,戳中了皇帝心裡最怕的那一點。
他不顧形象,快步走到了臨窗的香爐旁,借著濃重的香氣,衝散徘徊在鼻尖的魚腥味。
皇帝的胸膛不斷起伏,整個人像是剛從水裡撈上來一般,被汗水打濕。
見狀賢公公忙帶著幾個小太監上前將皇帝扶向後殿,同時派人去叫太醫過來。
文清辭回頭看了一眼不遠處還在哭泣的謝孚尹:“殿下,您先去看看小公主,我稍等便回來找您。”
說完,便快步跟著小太監,離開亂成一團的前廳,向後殿走去。
文清辭剛進門,腳下就傳來一陣脆響。
皇帝踹翻了一盞竹節托手銅熏爐,它在地上滾了幾圈,正好停在文清辭的腳邊,
刹那間,煙氣翻騰,嗆得文清辭不住地咳了起來。
他屏住呼吸,緩緩向前走去。
這個時候有小太監將文清辭的藥箱取來,給他遞到了手邊。
皇帝也已強忍著坐在了榻上。
文清辭餘光看到,此時房間裡滿是瓷器碎片,而給自己遞送藥箱的小太監,更是滿身是血。
看樣子是不小心被什麼東西砸在了身上。
未免這些無辜的人再被他傷到,文清辭必須儘快讓皇帝鎮定下來。
這個時候,藥已經不大起作用了。
文清辭正準備拿出銀針,忽然見到皇帝瞪大眼睛,朝自己看了過來。
停頓幾秒後,他緩緩搖頭,咬著牙念道:“……朕早該殺了他。”
“早該殺了他……不該聽太後的話,放過他……”
皇帝的視線,越過文清辭落入了一片縹緲煙霧。
明明沒有說這個“他”是誰,但是“謝不逢”這三個字,卻下意識地浮現在了文清辭的心中。
文清辭的耳邊,忽然靜了下來。
他攥緊手中的銀針,本能地向神誌不清的皇帝問了一句:“為何?”
“怨鬼…怨鬼托生……”
皇帝眸色混沌,說著眼中竟滿是恐懼。
——謝不逢是十多年前皇帝第一次南巡途中,在殷川大運河上的船隻裡出生的。
而他一下生來,就沒有痛覺,甚至無論穩婆怎麼打,一滴眼淚都不肯流,平靜得不似一般嬰孩。
這是前所未有,甚至聽都不曾聽過的。
皇帝原本就非常心虛、恐懼。
謝不逢反常的表現,瞬間讓他想起了死在殷川大運河底的無數河工。
並下意識將謝不逢當做了托生於皇室,來找自己索命的怨鬼。
……怪不得他那樣厭惡,甚至害怕謝不逢。
……怪不得身為“仁君”的他,不顧名聲,也要將隻有三歲的謝不逢從自己身邊送走。
想到這裡,文清辭的心忽然一陣絞痛。
謝不逢出生後什麼都沒有做,便因先天的疾病,和他父皇的恐懼,經受了本不必經受的懲罰。
甚至他的命運,早在出生這一刻就被定下。
一切,都是因為他人的無知和心虛。
文清辭飛快施針,刺向鎮定安神的穴位。
皇帝的眼皮,總算沉沉地落了下來。
就在昏睡過去的前一刻,他還不住地在嘴裡念叨著“早該殺了他”。
後殿重新安靜了下來。
文清辭的耳邊隻剩下太監宮女們清理腳底花瓶殘渣的聲音。
他沉默著將銀針收回了藥箱。
此刻,文清辭清清楚楚的意識到,與對謝觀止的忌憚與防備不同,皇帝對謝不逢起了真正的殺心。
夜風卷著殷川大運河上的淡淡魚腥,傳至文清辭的鼻尖。
此刻,他無可避免地想起了原著中的下一段劇情——
謝不逢被皇帝送上戰場,自生自滅。
文清辭的心,隨之重重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