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要出城門的刹那, 謝不逢緩緩展開了手心,接著低頭向下看去。
他的掌心上的皮肉,早被碎掉的藥玉劃得看不出紋路、血肉模糊, 稍一動彈,便有鮮血從中滲出……
少年不由閉上了眼,輕吸一口冷氣,借此鎮靜下來。
昨夜零碎的記憶, 再一次湧上了他的心頭。
琉璃般的光暈、曖.昧的聲響、冰冷的皮膚,還有若有若無的苦香與觸碰和親吻……似真似幻。
像一場夢, 美到了虛幻的地步。
回憶到此處,謝不逢心跳的節奏, 又亂了起來。
冷風夾雜著雪花一起拍了過來, 眾人下意識眯起眼。
可是謝不逢卻像是對此毫無察覺一般。
他用儘全力想要將那零散又破碎的記憶捕捉、打撈起來,然而高燒之下,一切畫麵都像藏在大霧背後般模糊。
叫人分不清真假,辨不來虛實。
……會是他嗎?
亦或是自己藏在最內心深處的渴望。
理智與感性, 在刹那之間糾扯起來, 打的不可開交。
他緊握韁繩的手指,此時此刻正因緊張而輕顫著。
謝不逢咬緊了牙關,就在清醒的那一刻, 他恨不得立刻封住整座長原鎮,再派人挨家挨戶將這裡翻個底朝天,把那人找出來。
甚至想要自己騎馬, 沿著官道一路南下, 掘地三尺也要將那人尋出。
少年心中一貫占上風的理智,在這個清晨有了潰敗的跡象。
但是最終,他卻什麼也沒有做。
副將扣下了軍報, 自己受傷的事,壓根沒有傳出北地。
文清辭不可能知道。
……更何況當初親自將自己送上戰場的文清辭,又怎麼會奔波萬裡,來到這個地方?
可如果不是他,自己又為何會在今日清醒過來?
無數念頭,在謝不逢的心中瘋狂拉扯。
一時間他竟分不清自己在期待什麼,又在害怕什麼。
少年隻知道,心火一旦燃起,就再也沒有辦法熄滅。
謝不逢緩緩地笑了起來,他攥緊了掌心,回眸向長原鎮看去。
視線所及之處,是一片莽莽荒原,還有無數身著銀甲振臂歡呼的士卒。
他將那個隱秘的夜晚與留下的不知真假記憶,強壓在了心底,逼迫自己不去觸碰。
長街末,不知是誰將酒壇朝這裡拋來。
謝不逢笑著一把將它接在手中,暢飲一口後,高高抬起向天地灑去——
刹那間酒香四溢。
他身後的隊伍,在刹那間爆發出一陣歡呼。
此刻,所有人都在大聲呼喚著謝不逢的名字。
少年的視線,越過無數士兵,落向這座城池。
他慢慢將瘋狂,壓抑在了眼底。
沙場上發生的一切,教會了謝不逢何謂“耐心”。
他的確成熟了不少。
在不知不覺中,他的目標早就從簡單的“殺戮”與“活下去”變為了“贏”,直至此刻一個名為“打回雍都”的念頭,終於一點點清晰了起來。
他再不要受製於人。
假如昨夜的一切是真,那隻有功勳與權力,才能將它留下。
如果是假,那便讓它成真。
直到掛著定遠將軍軍旗的隊伍離開長原鎮,走向燃著篝火的駐地,長街上歡騰的人群,方才和潮水一樣退去。
玄甲與長發的遮掩下,鮮少有人注意到謝不逢微微揚起的唇角。
此時他野心勃勃。
*
“走吧……”身披大氅的文清辭,緩緩拉緊了韁繩,他回頭遠遠地看了一眼沉睡在暮色中的城池,轉過身對藥仆說,“該回雍都了。”
他的身體離恢複過來還很遠,可是再耽誤下去,皇帝絕對會起疑心。
“是,二穀主。”
文清辭原本要他留在這裡,繼續關注長原發生的一切。
但最後,那名藥仆還是成功說服身體還未恢複的文清辭,帶自己一起騎馬去雍都。
地上積雪略厚,馬行的速度也不得已慢了一點。
和來的時候不一樣,那藥仆不再跟在文清辭的背後,而是與他並肩行走在官道上。
藥仆年紀稍大,平常就很喜歡回憶過去。
再加上文清辭有意從他這裡了解與原主有關的事,所以這一路,藥仆一直都在說著話。
“……二穀主的記性,是我見過的人裡最好的。”他眯著眼睛笑道。
“此話怎講?”
“您是這麼多年來,第一個靠自己走到神醫穀裡去的人。”
講到這裡,那藥仆不由一頓,然後自言自語道:“嘶……那個時候,您才多大來著?”
文清辭右手一緊,等反應過來的時候,已脫口而出:“五歲。”
“對對!就是五歲!”藥仆笑著說,“您自己找到穀裡來的時候,才五歲多而已啊。”
文清辭緩緩低下了頭,濃密的睫毛,掩住了他的眼瞳。
將所有的情緒,都埋在了下方。
五歲。
原主五歲,就是天初十年,殷川大運河潰壩的那一年。
他果然是五歲的時候才去的神醫穀……
原主進宮的事,絕對與運河的事情脫不了乾係。
刹那間,當初昏迷時看到的畫麵,還有這藥仆的話,全都在文清辭的腦海中聯係了起來。
一路奔波,昨晚又發生了那種事,文清辭的頭一直昏昏沉沉,咳嗽也沒有停下。
這種情況下不能強撐,他當晚還是聽藥仆的話,找客棧住了下來。
兩人在路上的對話,一遍遍回響於文清辭的腦海。
伴隨著額間不時傳來的刺痛,睡夢間,文清辭看到——
額間點著朱砂的孩童,與父親一起在山間采藥。
正巧遇到一群陌生人,從山中走了出來。
一個身著青衫須發皆白的男子,笑著與他父親,聊起了附近的藥材分布。
那個人的背後,還跟著幾個藥仆打扮的陌生麵孔。
見了他們幾人,父親立刻變得緊張又恭敬。
直覺告訴文清辭,記憶裡的這個人,就是神醫穀的老穀主……
果然,他從幾人的對話中聽出——這一行人果然是從神醫穀來的。
看到有人在這裡采藥,便過來問問。
站在一邊的小孩似懂非懂地仰頭,朝大人們看去。
看到他這認真的樣子,老穀主不由笑了起來,他緩緩蹲下身,摸了摸小孩的腦袋問:“你也是自小學醫?這麼好奇地看了半天,是有什麼要問?”
“嗯……”小孩有點靦腆地點了點頭,接著問,“你們是從神醫穀來的嗎?”
“哈哈哈是啊,怎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