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朝沿襲前朝舊製,靠戰爭打下江山的前朝,不但留下了軍功製度,甚至在雍都留下了獨屬於軍士的尊榮。
雍都城的正門承天門,平日裡都是緊閉著的。
隻有皇帝繼位、大婚,還有將領取得大勝後,才可以開啟。
此時距離承天門上一次開啟,已經過去了一十餘年。
謝不逢即將回朝的消息,在清晨傳遍了整個雍都。
哪怕今日雍都還在下雪,可數以萬計的百姓,還是早早就聚在了承天門的門外。
馬蹄聲響起,一遍遍回蕩在長街之上。
“承天門啟——”
刹那間鼓聲震天,鐘樂鳴鳴。
伴隨著“吱呀”一聲巨響,三層樓高的巨大朱紅色城門,被人緩緩從內推開。
露出了這座百年都城中,最為嶄新的一條長道。
銀鞍照白馬,颯遝如流星。
身著玄甲的少年將軍,如箭矢穿過雪幕,帶著數千重騎疾馳而來,如一道閃電,越過了承天門,奔向雍都街市。
不到兩年時間,宛如一個漫長的輪回。
上一次走上這條路時候,他是被鎖在馬車後,狼狽壓入雍都等待他人來裁決命運何去何從的“妖物”。
可這一次,卻身騎戰馬,成了執掌生殺,能改變無數人命運的大將軍。
“大殿下英武!!!”
“將軍萬歲——”
不知道是誰先帶頭這樣喊了一聲。
“將軍萬歲”這樣一句大逆不道的口號,忽然一遍遍回響了起來。
負責沿街安保的士兵忙轉身瞪向他們,讓他們閉嘴,但法不責眾,麵對著數以萬計的民眾的歡呼,他們也無能為力。
長街之上,謝不逢的唇角緩緩揚了起來。
……不知道文清辭有沒有聽到皇宮外的聲音?
少年的心中隨之生出一陣濃濃的期待。
方才在驛站聽到的話,再一次浮現在了謝不逢的心中。
自己表現得真的那麼明顯嗎?
謝不逢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又笑了起來。
他輕輕地咳了咳,微微低頭強行將唇邊的笑意壓了下去。
冷靜自持,冷靜自持。
謝不逢到底還隻是一個少年。
他雖然擅長打仗,但是除了“惡”的那一麵外,對人情世故還是缺少了解。
迎著長街上的歡呼,謝不逢心中那點幼稚、驕傲,甚至於委屈的情緒一起湧了上來。
他無比期望文清辭能親眼看到這一幕,看到如今的自己。
少年緩緩閉上了眼睛,除了烈烈風聲以外,他似乎又聽一次聽到了文清辭在殷川大運河上對自己說的那番話——臣相信殿下,一定能建功立業,帶著一身功績回到雍都。
無論文清辭當初究竟是認真,還是敷衍,謝不逢都將對方的話變成了現實。
此時的他戰功赫赫,受無數人敬仰。
……還新添傷疤無數。
太殊宮一點點近了。
歡呼人群的另一頭,皇宮的紅牆已隱約可見。
謝不逢的心跳,突然快了起來。
他忽然有些近鄉情怯,就連騎馬的速度也不由放慢。
伴隨一陣鐘鳴,謝不逢終於到了太殊宮的宮門外。
宮門緩緩打開,明黃色的身影出現在了門的那一邊。
他的身後還跟著無數人。
謝釗臨向來會做戲。
決心再偽裝一日慈愛賢君的他,此時無比耐心。
謝不逢所騎的戰馬足有一人高,他還未來得及下馬,正坐在馬背垂眸向前方看去。
被人俯視的壓迫感,瞬間襲了上來。
此時的皇帝,就像一個被鷹鷲瞄準的獵物,竟呆立在原地,不知該如何移動了。
他的額間又傳來一陣刺痛。
正站在宮門外,麵對著無數百姓,皇帝自然不能像他在太殊宮裡一樣,隨隨便便就拿出芙旋花丹往嘴裡倒。
痛意終於將他正走向混沌的神智喚醒。
他清了清嗓子,上前一步說起了早已備好的詞句。
這個時候謝不逢終於翻身下馬,站在了皇帝對麵。
他的視線越過這道明黃色的礙眼身影,向著皇帝的後方落去。
完全沒有在聽眼前這人正在說什麼。
——文武百官、宮妃命婦均在此處。
身著水紅色宮裝的蘭妃,正緊緊地拉著小公主謝孚尹的手,滿含熱淚看向少年所在的方向。
對視的那一刻,謝孚尹忽然興奮地向他揮起了手,並打著“哥哥”的口型叫他。
謝不逢有些意外。
自己去北地征戰時間不短,謝孚尹不可能還記得小時候的事。
按照母妃謹慎的性格,她很可能壓根不會謝孚尹在麵前提到自己。
可她今日見了自己,怎麼會如此激動?
謝孚尹這模樣也將蘭妃嚇了一跳,她連忙拉住身邊的小女兒,低聲給她說了些什麼,謝孚尹扁了扁嘴,終於安靜了下來。
文武百官站在皇室成員背後。
謝不逢的目光徘徊半天,終於朝著那裡看去。
他慢慢攥緊了手心,用指尖觸了觸腕上的羊毛手繩。
雍都的雪漸漸大了起來。
好像煙霧,將一切都隱在了它的背後。
謝不逢屏住呼吸。
他的視線穿過雪霧,最終落在了那道熟悉的月白色身影上。
許久未見,文清辭又清瘦了不少,他臉色比從前更加蒼白,像是將要融進這漫天大雪之中。
……如一瓣玉蘭,靜靜地墜在那裡。
似乎是發現了自己正在看他,文清辭也抬起眼眸,緩緩地笑了起來。
他的目光還是那樣的溫柔。
謝不逢那顆剛才還不安又躁動的心,忽然平靜了下來。
緊接著少年不由皺緊了眉。
今天雪下得那麼大,文清辭為什麼不再加一件披風?
下一秒他才意識到,今日在宮門迎接自己,是屬於朝堂的正式活動,所有人都必須身著禮服,不得隨意增減衣物。
“可以進宮了嗎?”謝不逢兀的開口,半點也不客氣地直接打斷了皇帝還沒有說完的話。
“……”
皇帝強壓下心中的憤恨與不滿,硬是擠出了一抹微笑:“自然。”
話音落下,背後的皇室成員與百官緩緩分成兩列,讓出了一條路來。
皇帝先於謝不逢,在太監與繡滿了龍紋的明黃色華蓋的簇擁之下向前走去。
他雖身著華服走在最前方,但此時氣場卻已完完全全被身後的少年所壓製。
『我看你還能囂張幾時。』
皇帝的聲音自不遠處傳了過來。
謝不逢緩緩地挑了挑眉。
似乎是發覺謝不逢剛才在看蘭妃和謝孚尹所在的方向,皇帝又不禁冷笑:『謝不逢最好祈禱文清辭的血真的有用,不然蘭妃和謝孚尹就算不死在明日,也得在不久後給朕陪葬……哈哈哈他們還真是死得其所。』
謝不逢的眸色突然一晦,臉上的表情也慢慢冷了下來,頃刻間被殺意所覆蓋。
……
太殊宮宮門外,文清辭和所有人一樣俯身向皇帝和年輕的將軍行禮。
雪花紛揚飄落,文清辭忍不住又想起自己在北地遠遠看到的那一幕……謝不逢被萬人景仰,光芒萬丈。
傳奇的故事一旦拉開續篇,便不會終止。
太殊宮的宮門外,同樣鋪著青磚。
寒氣從膝蓋升了上來,頃刻間將文清辭籠罩。
他忍不住小聲咳了兩聲,強撐著將血腥氣壓了下去。
遠遠看到正向自己靠近的少年,文清辭心緒忽然亂了一陣。
謝不逢雖然戰功赫赫,但是在雍都沒有什麼根基、眼線。
賢公公被懷疑之後,也不敢再派人前去北地。
因此謝不逢可能直至現在,也不太清楚皇宮中究竟發生了什麼。
更不知道他的母妃與妹妹麵臨著巨大的威脅。
想到這裡文清辭忍不住緊張了起來。
玄黑的戰靴,突然停在了他的麵前。
謝不逢不再繼續向前走,而是站在這裡靜靜注視著對麵的人。
文清辭猶豫幾秒緩緩抬起了眼眸。
他看到,少年的皮膚黑了一些,五官愈發深邃,氣質淩厲如劍,還帶著從沙場上染來的殺意。
琥珀色的眼眸中,仍幾分沒來得及散去的寒意。
……謝不逢要做什麼?
沒來得及細想,少年便緩緩向他伸出了左手。
米黃色的羊毛手繩,於刹那間映入文清辭的眼簾。
“文太醫請起。”
不等他反應過來,謝不逢便緊攥著文清辭的手腕,將他從地上拉了起來。
少年這一下用足了力氣,文清辭的手腕瞬間生出一陣痛意。
少年掌心的溫度,也在這個瞬間溫暖了文清辭冰冷的腕骨。
文清辭被嚇了一跳:“謝殿下……”
“嗯。”謝不逢點了點頭,可依舊沒有鬆開的意思。
甚至他還微微用力,拉近了兩人之間的距離。
氣氛陡然間曖.昧了起來。
文清辭終於抬起頭,向不知何時比自己高了近一個頭的少年看去。
一點陽光穿透厚厚的雲層,落在了謝不逢的發頂,那串青藍色的藥玉隨之發出淡淡光亮。
文清辭在那雙琥珀色的眼眸裡,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他的呼吸一亂。
太殊宮外,向前的隊伍忽然停滯下來,周圍人目目相覷,大氣都不敢出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