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乎還沒有意識到自己已不再是皇帝。
少年直接無視了他的話,如想起什麼似的補充道:“記得再給牢房裡添些水,朕過上兩日再去看他。”
“是,陛下!”
大雪還在下,風卻小了不少。
風聲、廝殺聲混在一起吵鬨了一.夜,現在謝不逢的耳邊終於靜了下來。
玉蘭花的香味,又被吹到了他身旁。
謝不逢如小動物般,輕輕蹭了蹭文清辭冰冷的臉頰。
接著又小心翼翼地在他的臉頰上啄吻了起來,看上去溫柔極了。
可這一切落入在場人眼中,卻隻剩下恐怖。
畢竟謝不逢懷裡抱著的……早就隻是一具屍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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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靜之中,宮院外的聲響一點也不落地傳到了少年耳邊。
“……來了來了,”禹冠林的聲音,忽然出現在了不遠處,“大人稍等,老臣的腿腳,實在是跟不上啊!”他氣喘籲籲地說。
“時間不等人!您把藥箱給我,我拿著——”
“……行吧行吧,”老太醫有些不舍得說,“動作輕一點!”
說完,院外突然安靜了起來。
原來方才風雪太大,一切都像是被隱藏在厚重的白紗之下。
因此站得稍遠些的人,並沒有看清文清辭究竟受了多麼嚴重的傷。
遠遠望到有一個人重重從半空落下,被陛下抱入懷中之後,站在空地邊緣的一名軍士便慌忙離開這裡,去太殊宮尋找太醫的蹤影。
太醫署位於皇宮邊緣,且之前一直被恒新衛把守。
等他趕到那裡的時候,太醫署內值夜的人,早已是死的,死傷的傷,沒法再趕來替人療傷。
正在他以為自己將無功而返的時候,卻在太醫署的大門口,遇到了正往回走的禹冠林。
是啊,禹冠林!
怎麼把他給忘了?
雖然不是值夜的太醫,可是昨晚他也參加了慶功宴,結束時時間已晚,年事已高、無力折騰的他,同樣選擇了宿在宮中。
意識到情況不妙後,在皇宮裡工作了大半輩子,前後曆經兩朝,知道不少秘事的他,立刻轉身溜進太殊宮裡,找到一個安全的地方,藏到了現在。
確認整座皇宮已經完全被謝不逢的人控製了之後,禹冠林方才出來,回到太醫署整理、清點自己的東西。
可他剛到門口,便被這位軍士撞到,接著不由分說地帶到了這裡來。
……
院外的聲音,傳到了每一個人的耳邊。
謝不逢身邊的副將猶豫著看了他一眼,接著打算將禹冠林遣走。
可還不等他出去,禹冠林便被那名軍士拽了進來。
下一秒,被壓著跪在地上的恒新衛,還有身著重甲的士兵,全部齊刷刷地朝他看了過來。
禹冠林冷不丁的被嚇了一大跳,向後退了一步:“哎!”
末了終於想起什麼似的立刻攏手,朝著長階上的人行了一禮。
——在來的路上,身旁軍士已經告訴他,從今天起謝不逢便是衛朝的皇帝。
“臣禹冠林見過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行完禮之後,還記得自己被叫到這裡還是做什麼正事的禹冠林忍不住抬頭問了一句:“不知陛下懷裡抱著的人,是否就是那個傷者?”
大雪紛揚落下,謝不逢雖拚命想將他身上的雪花拂淨,可是這個時候,文清辭常穿的月白色大氅,還是被染成了雪色。
傷口也被寒風凍結,隱在了冷白之後。
說完這句話,年高眼花的禹冠林愣了一下這才隱約看見,謝不逢的臉上不知為何也沾滿了鮮血,鮮紅一片。
而這片空地,也靜得有些嚇人。
所有人都默不作聲,從他們的臉上看不出一點剛奪得皇位的喜悅。
……發生什麼了?
禹冠林直覺事情好像和自己想的有些不同。
這個時候,帶他過來的軍士終於看清了謝不逢懷裡的人究竟是誰:“……文清辭?”
“什麼?”禹冠林忽然轉過身看了那人一眼,下意識駁斥道,“不可能,他不會跑到這裡來的。”
老太醫一臉理所應當,似乎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話有什麼不妥。
“什麼意思?”謝不逢突然開口。
他的聲音像是被寒風劃過一樣的沙啞、低沉,似乎在一.夜之間,便失去了少年意氣,變得無比滄桑。
甚至還在顫抖。
禹冠林閉緊嘴不敢出聲,慌忙低頭跪下。
“朕在問你話!”謝不逢一步步走了過來。
禹冠林發現,自己竟然完全分辨不出謝不逢話語裡究竟是什麼情緒。
“回……回陛下,”老太醫顫著聲,緊緊盯著麵前的雪地說,“方才宮變的時候,臣,臣躲在太殊宮一處,看到了……看到了文太醫。”
謝不逢咬緊了牙關。
在宮裡混成人精的禹冠林,也被他身上氣勢所迫,來不及多想,便劈裡啪啦的全說了出來:“臣親眼看到文太醫他,他已經擺脫了恒新衛,當,當時一個人走在宮道上,馬上就要出宮了,就在…宮牆附近,他應該是想暫時離宮,躲避一下。”
藏在暗處的禹冠林,親眼看到文清辭到了宮牆附近。
屆時文清辭隻需要輕輕一躍,就能遠遠離開這個是非地。
他怎麼可能跑到這混亂的中心來?
除了文清辭出宮,並不是為了暫時躲避混亂,而是為了假死脫身以外,其餘一切都是老太醫自己親眼看到的。
他明明隻是陳述事實。
可沒想在瞬間,讓麵前年輕的帝王失了態。
“你說什麼——”謝不逢抱緊懷中的人,他重重單膝跪在了地上,拽著禹冠林的衣領,完全失態的將對方拉了起來,“你說文清辭已經擺脫恒新衛到了宮牆邊?!”
巨大的痛意,再次席卷而來。
謝不逢在刹那之間忘記了自己應該怎樣呼吸。
“是,是——”
謝不逢死死地盯著禹冠林的眼睛。
忽然大聲笑了起來。
這個時候禹冠林才發現,少年的雙目不知何時變得通紅。
……他臉上的血跡,也並非受了傷,而是流出的血淚。
不祥的預感,從禹冠林的心中升了上來。
他終於鼓起勇氣向少年的懷中看去。
“……”
天呐。
是文清辭,被謝不逢抱在懷中已無生氣的人真的是文清辭!
“這,他怎麼回來了……”徹底呆愣在這裡的老太醫忍不住喃喃自語,自己明明看到文清辭已經走到了宮牆邊啊……
“哈哈哈哈……”
如果不是禹冠林的這番話,謝不逢還以為文清辭是被那幾個負責看押他的恒新衛,一路帶到這附近來的。
原來不是……
原來他本已有了生路。
甚至,文清辭明明一隻腳踏了上去。
最終卻還是回了頭。
懷中人如熟睡般,靜靜地躺在謝不逢的懷中。
謝不逢無比悲戚地垂眸,朝文清辭眉心的那顆朱砂痣吻了上去。
少年的唇,在輕輕顫抖。
一滴血淚從他眼角墜.落,懸在了文清辭鴉羽般濃密的睫毛上。
“為什麼……”
文清辭為什麼要回到這裡?
——因為自己,因為他自始至終都想要救自己。
這個本該甜蜜的答案。
在頃刻之間化作一柄利刃,將謝不逢的心臟,剖成了兩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