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雙琥珀色的眼瞳裡, 竟透出了初生孩童般的懵懂與迷茫。
他在此刻,被沉重的痛意一點點拖下了深淵。
過往那些仿佛被大雪掩藏在心底的記憶, 似乎在頃刻之間, 被狂風吹著,一點點明晰起來。
猩紅的淚珠一滴接一滴地砸落於地。
謝不逢顫抖著伸出手,瘋了一般將手指抵在文清辭的脖頸側邊還有腕上, 尋找著他的脈搏。
沒有……
他的手指下,什麼都沒有。
……磷火般飛舞的玉蘭、屋簷下的驚鳥鈴。
太醫署的小院, 紅泥小爐裡,還溫著一壺花茶
初遇那天,他被押跪在地。
隻有文清辭一眼看出, 他的手臂受了傷。
親手做的飯菜, 送來的傷藥。
那是他第一次知道,原來食物除了充饑以外還有彆的作用。
太殊宮的煙火,雪夜的小屋。
文清辭坐在床榻邊, 守了他整整一晚……
大雪還在不休止地下。
一層層蓋在文清辭的身上, 一點點隱去他的眉眼。
被遲來的痛意糾纏的少年, 顫抖著手,不停地替他拭落臉頰細雪。
“文清辭我的心臟好疼,還有……身上的傷口,也在發疼, ”謝不逢將唇貼在了文清辭的耳邊, 像是在嘗試著用自己的體溫溫暖他,又像是在與他訴苦、告狀, “怎麼辦?你是太醫,一定知道怎麼辦…對吧?”
他放下了冷靜,放下了驕傲, 放下了隱藏在心底的,就連他自己也沒有意識到的幼稚念頭——謝不逢其實隻是想要文清辭服軟,讓他來哄哄自己罷了。
謝不逢嗚咽著,就像受了傷的小獸。
他竭儘全力,輕蹭著懷裡的人,想要獲得幫助,抑或隻需要溫柔的一瞥便夠……
可是今日的他已明白疼痛為何物。
身旁卻再也沒有人會替他擔憂,替他緊張。
就在這一個雪夜,在文清辭沉睡的這一刻。
從此他或是“妖物”或是衛朝“無所不能”的新帝。
但再也沒有人會將他當做一個普通的、隻是生病了的少年,
猩紅的眼淚,順著臉頰滑落,墜在文清辭蒼白的皮膚上。
少年慌忙伸手想要將它拭淨,末了卻突然意識到,他懷裡的身體,已經徹徹底底地失去了溫度,與這個雪夜融為一體。
躲在暗處偷襲的恒新衛,已經被士兵押了下來。
一個個狼狽地跪倒在地。
可哪怕是謝不逢身邊最得信任的副將,也不敢在此刻驚擾少年。
所有人都緘默無聲,耳旁隻剩下狂風,還在止不住地呼嘯。
……太殊宮內淩亂的戰場上。
謝不逢顫抖著抱緊文清辭,一遍遍地念叨著:
“你不是說我‘心狠手辣’說我‘睚眥必報’嗎?為什麼,為什麼還要救我?”
“……你不是隻將我當做試藥的兔子嗎?為什麼要……這樣拚著性命,去救一隻兔子?”
一陣陣陌生的疼痛,在這一刻擊碎了謝不逢的理智。
說完這句話,少年方才遲遲意識到……文清辭說,他當初喂給自己的隻是一顆蜜糖。
謝不逢的唇在這一刻在顫抖了起來。
“你當初說的‘交易’,究竟是真的這樣想,或者隻是……猜到了我的心思,想出這個方法,讓我……心安理得地接受那些好意?”
說完,他突然大聲笑了起來。
但那笑聲聽上去竟比哭泣還要悲傷。
過往的種種,無數被他或有意或無意忽略了的細節,全都在一瞬之間串在了一起。
文清辭從未想過傷他。
習慣被看作“仙麵羅刹”的文清辭,甚至已經放棄了為自己辯解。
謝不逢曾因為文清辭將自己看作試藥用的兔子,而長舒一口氣。
後來又不甘心隻在他心中當這樣一隻普通的兔子。
可是現在,當眼前發生的一切,和內心都明明白白地告訴謝不逢,他真的比那兔子重要、特殊後,謝不逢卻突然後悔了。
謝不逢發現,他似乎寧願文清辭真的像自己從前憤怒時說的那樣,是塊永遠也暖不熱的石頭。
……那樣也比現在這個結局好。
他無措,失魂又落魄。
痛意還在謝不逢的身體上蔓延。
好像有隻無形的巨手在撕扯他,想要將他撕碎。
獨自在惡意中長大的少年,人生的前十六年,從未有機會清晰地體會與明白什麼是愛。
在他心中,這世上好意與溫柔,都有目的,不可能白白得來。
可今日發生的一切,還有文清辭這個人的存在。
卻讓他知曉,原來這一切也可以不需要那麼多的前提。
天光將曉,晨色熹微。
混亂的一晚,也不過是漫長時光中的一個短暫瞬息。
身著重甲的士兵站在原地,靜默著不敢發出聲音。
不知不覺,白雪已在甲胄上堆成了小丘。
……
謝釗臨被壓著,趴伏在長階之上,完全沒有了九五至尊經緯天下的貴氣,他的身上沾滿了血汙,看上去狼狽又惡心。
意識到大勢已去後,謝釗臨一直瘋瘋癲癲大喊大叫,再也沒有了掙紮的心思。
投降之時,恒新衛原想直接將他斬殺,以表明自己的誠意。
但最後一刻,卻被人攔了下來。
——就這樣一劍斬殺,豈不太過便宜他?
也不知道徹底瘋癲的他,究竟明不明白剛才發生了什麼。
遠遠看到謝不逢失魂落魄的樣子,趴在地上的謝釗臨,竟又小聲地笑了起來。
一旁的士兵一腳踩住他的後背,讓他老實一點。
謝不逢也終於想起了這個人。
他小心翼翼地抱起文清辭,無比珍惜地在對方的額上落下一吻,接著緩緩往這個方向走了過來。
謝釗臨頓了一下,慢慢抬頭朝少年看去。
謝不逢俯視著他:
“不是喜歡放血嗎?”
“那朕便再儘一孝,滿足父皇的臨終心願好不好?”
謝不逢是笑著說出這番話的,聲音裡卻滿是寒意。
謝釗臨瞬間瞪圓了眼睛。
哪怕他真的陷入瘋癲,仍能憑借本能,感受到少年身上衝天的殺意。
“你…你要做什麼……”
謝釗臨掙紮著想要向後退,但卻被踩在他背上的士兵壓著,一動也不能動彈。
少年笑著,漫不經心道:“押入圓牢,一滴滴放血,好好體驗一下吧。”
刑部“圓牢”修建於前朝。
牢房內部,為一個完整的圓球形,內壁由細滑的石料製成,被關押在這裡的人,一手被吊在天頂,一足勉強點地。
不但無法入眠,且隻能用最累人的姿勢站著。
而謝不逢為他選的,更是一個可以延長死亡恐懼與痛苦的酷刑。
彆說謝釗臨還有癔症在身。
圓牢那種地方,對他而言,無異於精神與□□上的雙重折磨。
“你怎麼敢——”
“謝不逢你,你怎敢這樣做!”
謝釗臨瞪圓了眼睛,痛苦又瘋狂地大聲叫喊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