懵懂的謝孚尹, 曾輕輕朝文清辭張開手臂,要他抱抱自己,去夠屋角的驚鳥鈴。
但是最後, 文清辭也沒能完成小姑娘的一點點心願。
那天,他指腹摸了摸小姑娘的鼻尖, 稍有一些為難地安慰噘著嘴巴一臉不開心的謝孚尹說:“小殿下,還記得我們的秘密嗎?臣的手臂受了傷,抱不動您。”
謝孚尹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她默默地將文清辭的話記在了心裡——原來受了很重很重的傷的文先生, 不但手常垂在身邊不能亂動, 且還沒有足夠的力氣來抱抱自己啊……
靜靜懸掛在太醫署屋簷下的驚鳥鈴發出清脆的聲響。
那聲音撞在了每個人的心上。
“——你說什麼?!”謝不逢的手下意識收力,他死死地盯住謝孚尹, 艱難地擠出一句, “文清辭的胳膊受了傷?”
冷風吹刮, 撩起披散在腦後卷曲的長發。
如鎖鏈般將少年纏繞其中, 纏得他難以呼吸。
他雙目泛紅,既像是傳說中喋血的惡鬼, 又帶著幾分難言的可憐。
被謝不逢抱疼的謝孚尹,忍不住“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嗚嗚……是, 是受傷了……”接著便是止不住地抽噎。
太醫署外麵亂成了一團。
“哭了, 不哭了。”蘭妃慌忙過來安慰哭泣的謝孚尹,可緊緊抱著她的謝不逢,卻已遊離出這個世界。
文清辭的手臂受傷了。
……自己竟從來都不知道。
將近兩年的分彆,數百個日日夜夜。
文清辭究竟是怎麼度過的?
……他疼嗎?
謝不逢領兵打仗百戰百勝, 眾人稱讚他是天生的將領,擁有常人無法想象的成熟的思維。
可現在他隻覺得自己幼稚、愚蠢得沒邊。
他緩緩鬆開手臂,強壓下激動的情緒,為謝孚尹擦去眼淚。
接著儘可能溫柔地問小姑娘:“孚尹……文先生, 他,他的手臂傷得很嚴重嗎?”
謝不逢的語氣,無比小心。
謝孚尹不想彆人看到自己哭泣的樣子,她趴在哥哥的肩頭,將眼淚全都蹭到了謝不逢的身上。
“……重。”
悶悶的聲音透過肩上的衣料,傳到了謝不逢的耳邊。
隻有少年一個人,聽到了妹妹的回答。
謝孚尹努力吸了吸鼻子,她一邊艱難地調整呼吸,一邊回憶著說:“……我,我之前來太醫署,抓兔子的時候……不小心摔倒……文先,先生原本想抬手拉住我,可他的手才剛剛抬起這麼,這麼一點兒——便掉了下來。”
說著,謝孚尹一邊打著哭嗝,一邊抬手在謝不逢的麵前比畫了一下。
——那高度不過三寸。
說完,謝孚尹又止不住地哭了起來。
他不再像剛剛一樣伏在謝不逢的肩上,而是直了直身體,紅著一雙眼睛,看著哥哥無比認真地問:“哥哥你說,你說文先生會不會很疼啊?”
這是小姑娘天真懵懂的無心之問。
可卻似一把生了鏽的鈍刀,直愣愣地朝謝不逢劈砍了過來。
從前“痛”對謝不逢來說,隻是一個抽象的概念。
可現在他卻明白,何謂“錐心刻骨”。
甚至此時的他,就連呼吸都泛著痛。
“……會。”謝不逢輕輕在謝孚尹耳邊,用隻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低喃著,“一定很痛。”
可是自己竟然直到今日才知曉。
小姑娘本就是想到什麼說什麼,沒什麼邏輯的年齡,更彆說此時她哭得頭暈目眩。
問完那句話後,謝孚尹又吸了吸鼻子,輕聲嘟囔著:“……他明明傷得可重可重了……還騙孚尹,說,說隻是一點點小傷。”
“可是,可是孚尹明明看到,他左手從來都沒有抬起來過呀。”
——文清辭的左手從來沒有抬起來過。
往日裡發生的一幕幕場景,如走馬燈一般在在場每一個人的腦海中飛速上演一遍。
那些隱藏在灰霧之後的記憶,在此刻通通變得清晰了起來。
文清辭向來隻用右手提藥箱。
他的左手永遠靜靜地藏在寬大的衣袖下,就連行禮的時候也一動不動。
不隻是謝不逢。
周圍所有聽到謝孚尹的話的人,心中皆是一陣接著一陣的渾身發寒。
擔心凍著謝孚尹,蘭妃在她的懷裡塞了一個小小的手爐。
此時手爐裡的暖氣,也透過衣料傳到了謝不逢的身上。
可是少年卻隻覺得冷。
刺骨的冷。
小姑娘還在抽抽搭搭地哭著,然而謝不逢發現,自己卻連一滴眼淚也流不出來了。
恐慌又悲傷,複雜的情緒裹著回憶,如運河河水一般翻湧。
當初文清辭放血救謝不逢的時候,傷了左手。
但是少年明明記得,自己走的時候,文清辭的傷害還沒有這麼嚴重啊……
自己離開的這一年多時間裡,究竟發生了什麼?
“你知道他是怎麼傷的嗎?”謝不逢幾乎是不抱希望地問了一句。
謝孚尹愣了一下,慢慢地咬緊了唇。
就在這個時候,太醫署的另一頭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
還沒來得及換下居士服的謝觀止,氣喘籲籲地出現在了宮道的另一邊。
——皇宮裡不許行馬,謝觀止是靠雙.腿跑過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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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的鑾駕載著一口木棺,碾過雍都的長街,向城外而去。
走過之處人人駐足,朝街道上看去。
鑾駕載棺這一幕太過罕見,眾人的第一反應便是皇帝駕崩。
“……這,這難道是先帝駕崩了嗎?”
“應該不會吧,今日宮裡傳出的消息,是說他被新皇所廢,押入牢中,也沒有聽說他死了啊。”
“肯定不會是先帝,他已經被廢了,哪怕崩在牢裡,也不可能用這麼大的陣仗吧!”
“而且這壓根不是帝陵的方向。”
“……再說了,這隻有一口棺材,連半點陪葬也沒有。”
……是啊,怎麼會沒有陪葬品呢?
眼前這一幕著實古怪極了。
明明用了規格最高的儀仗,可整個隊伍裡,除了一口棺材外什麼也沒有。
且就連這口棺材,木料也隻比平常人用的稍稍好一點,完全不像是宮裡的東西。
護送木棺離京的都是謝不逢的親信,剛從戰場上下來的他們,帶著一身肅殺之氣。
在他們走來之時,長街兩側的百姓,紛紛向後退去。
送葬的隊伍並沒有直接出城門,而是在長街上繞了半晌,先到了文清辭在宮外的住處忘檀苑門口。
稍作停留,這才慢慢向雍都城外駛去。
這是衛朝的習俗,逝者下葬之前,應再回家中“看一眼”。
“是文清辭!!!”
“宮裡那個太醫文清辭死了,”知道這座府邸的主人是誰的百姓,一臉的不可思議,“他的葬禮規格怎如此之高?不知道的還以為——”
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帝後西去了呢……
那人強行將話壓回了心中。
他雖然沒有將這大逆不道之言說,同樣的感覺,卻在這一刻,從每個人的心底裡生了出來。
鑾駕載棺這一幕,也深深地刻在了雍都無數百姓心中。
天色漸暗之時,木棺被移上了龍舫。
太監宮女們忙碌了一日,已在龍舫內整出了一個靈堂。
停好棺後,宋君然便以“想要兄弟獨處”為理由,將謝不逢的親衛遣了出去,隻留自己和一個之前就候在宮外的藥仆留在這裡守夜。
為照顧家人心情,親衛們什麼也沒多說,立刻按照宋君然的吩咐,退到了艙外去。
巨大的龍舫起錨,順著運河向南而去。
滾滾波濤之聲穿透艙壁,落在每個人的耳畔。
在船上波濤聲的遮掩下,宋君然不再有任何猶豫,他飛速走到棺材邊,緩緩推動側板上的雕花。
伴隨著一聲輕響,原本固定不能開合的側板,竟就這樣敞了開來。
——這口棺,是宋君然早就準備好了的,但他借口說是今日剛買,宮中混亂,也無人細查此事。
一旁的藥仆,連忙扶住木板。
填滿整口棺的玉蘭花,如瀑布一般散了滿地。
宋君然咬緊牙關,上前將躺在裡麵的人抱了出來,接著飛快將內力注入文清辭的體內,借此維護他的臟器經脈。
同時緩慢刺激他的內府,試圖喚醒文清辭。
文清辭雖然隻是一個半路出家的藥人,但傳統的醫治方法對他而言。仍沒有多大的用處,宋君然隻能如此強借外力,讓他從鬼門關往外拉。
藥仆則取出銀針,將它刺入了文清辭身體各大穴位,施針之時,他的手指都在因緊張而不住地顫抖著。
兩人屏住呼吸,無比緊張地觀察著文清辭。
文清辭宮變時吞下的丹藥,並非藥、更非毒。
而是神醫穀的鎮穀之寶,曾經被江湖中無數人所覬覦的“妙恒丹”。
就連神醫穀裡,也隻有五顆而已。
之前每一顆現世的妙恒丹,都曾在江湖掀起巨大的血雨腥風,引得無數人為它而死。
因此,從百年前起,神醫穀便有意隱藏起了妙恒丹的存在。
到了現在彆說是雍都,就連江湖中人,也沒幾個知道它的存在。
——妙恒丹是絕境求生之物。
服丹後,它並不會立刻起效。
隻有服用者內力耗儘,或人之將死時,才會在突然間生出效用來。
無論服藥者之前武功如何,妙恒丹起效之後的十二個時辰內,他都會擁有這世上最深厚的內力。
昨夜太殊宮中,妙恒丹便是在最後一刻起了效。
在意識陷於黑暗前的那一秒,文清辭催動了體內突然生出的渾厚無比、仿若沒有儘頭的內力。
最後以內力閉息,陷入了深度昏睡之中。
江湖中人閉關時長幾月不出,其間不吃不喝,一切生理機能都降至最弱,靠的就是閉息之術。
閉息不難,許多門派都會教授此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