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具體能支撐多久,就全靠內力了。
一般人頂多支撐一炷香的時間,可是文清辭卻能靠妙恒丹,熬過十二個時辰。
這已是極限。
船艙裡一片寂靜。
隻有水聲不斷回蕩於耳邊。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可是倒在玉蘭花中的人,還是沒有半點的生氣。
宋君然的指下一片寂靜,沒有體溫,沒有脈搏。
文清辭像一個精致的瓷人,隻剩下一幅漂亮的軀殼……
快。
快起效。
妙恒丹的藥效馬上過去,若文清辭還繼續閉息,恐怕就要永遠陷入沉睡……
宋君然加重內力,繼續衝擊文清辭的內府,試圖讓他脫離閉息狀態。
藥仆看到,一向瀟灑肆意的穀主,額頭上都冒出了無數冷汗。
他一動不動,臉上寫滿了緊張。
船隻還在順著運河繼續南下。
波浪拍打船壁,發出聲聲巨響,也敲亂了船內人的心跳。
藥仆的心,沉沉向下墜去。
他不敢發出半點聲響,卻忍不住在心中想……已經過去這麼久了,文清辭還是沒有半點動靜,難不成大禍已釀?
呸呸呸,不可胡言!
窗外的夜色一點一點深了下去。
不知過了多久,宋君然緊緊蹙著的眉頭終於舒展開來:“……能摸到脈搏了。”
他的手始終緊握著文清辭的手腕,除了不斷給對方體內輸送內力以外,還在為文清辭把脈。
在他心上壓了一整日的大石頭,隨著這句話滾落於地。
不知不覺中,就連宋君然也出了一身冷汗。
“太好了!”藥仆雙眸一亮。
能摸到脈搏,那便表明文清辭已經順利自閉息狀態裡脫離了出來!
“好了,拔針。”宋君然緩緩站起了身。
“是!”藥仆忙將文清辭身上的銀針取了下來,“老穀主保佑,老穀主保佑!”他嘴裡止不住的念叨著。
末了,他又吸了吸鼻子,一臉驚魂未定地說:“我看時間過去這麼久還沒有一丁點動靜,以為二穀主這是出什麼事了呢……”
說完就將文清辭扶了起來,放到了一邊的榻上。
一日過去,文清辭的血早已止住,但宋君然還是在第一時間轉過身,於藥仆隨身攜帶的藥箱裡尋找銀針,準備為他縫合傷口。
“……好輕啊,若是老穀主還在,該如何心疼。”
宋君然皺眉,既心疼又恨鐵不成鋼地說:“若是爹還在,怎可能允許他把自己搞成這模樣?”
說話間,宋君然的心中也滿是悔恨。
神醫穀內人見多識廣,對他們而言,隻要人當下還有一口氣能出,那便不是什麼大事。
因此哪怕是此時,藥仆仍忍不住說:“我聽他們說,二穀主原本是有時間離開皇宮的。可最後聽到有人要暗殺謝不逢,他竟半途折返,還替對方擋了箭…… 穀主您說,二穀主會不會也……”也對謝不逢,有一點點意思?
話沒說完,見一直把文清辭當親弟弟護的宋君然麵色不善,他便趕忙閉了嘴。
可藥仆心裡,卻還是止不住地想:文清辭的確一直都很好相處,可凡是跟他認識得久了,就能感受到這人外熱內冷,難與旁人交心——這或許與他兒時的變故有關。
然而來了一趟雍都,文清辭卻好像變了不少。
比如說……比以往更加容易真心待人了?
雖有妙恒丹在,但是文清辭這體質非常特殊,誰也說不準途中會不會發生變故。
文清辭放著一條明明白白的生路不走,選擇為謝不逢擋箭,都是將他自己的性命賭了上去。
這麼看那位新帝,在他心中的確有些分量。
殷川大運河上又下起了雪。
陰雲連綿,與徘徊在雍都上空的風雪相接。
……
太醫署外,謝觀止呆愣愣地向眼前的空地看去,過了半晌方才意識到,自己最後還是晚了一步。
伴隨著一陣鼻酸,淚珠毫無征兆地從那雙漂亮的狐狸眼裡滾了出來。
而同時,謝孚尹稚嫩的童音,也穿透空氣,落在了他的耳畔。
謝孚尹先是搖了搖頭。
後來又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似,一邊打著哭嗝一邊對謝不逢說:“文先生他說……他說是受了寒涼,所以手就,手就不能動了。”
“寒涼?”沒等謝不逢做出什麼反應,謝觀止忽然瞪圓了眼睛,如想到了什麼似的,一臉不可置信地慢慢轉過身朝謝孚尹看去。
“你是說文清辭?”他問。
“嗯,是……”小姑娘不認識眼前的人,她猶豫了一下,往謝不逢的懷裡縮了縮,這才點了點頭。
謝觀止又追問了一句:“你是說,文清辭的手受了寒涼,不能再動?”
他的反應太過古怪,謝孚尹有些害怕眼前這個奇奇怪怪的人,這一次,小姑娘不再說話。
少年的大腦空白一片,過了許久謝觀止攥緊了手心,終於咬牙笑著低頭說:“真蠢…怎麼這麼蠢……明明自己就是太醫,卻從不珍惜自己的身體。”
此時他的笑,竟比哭還要難看。
謝觀止這副模樣,分彆是知道些什麼。
謝不逢緩緩將謝孚尹放在地上,朝謝觀止走了過去:“你的話,是什麼意思?”
聞言,謝觀止慘笑兩聲,再次抬起頭的時候,目光已是一片空洞。
他停頓半晌,終於緩緩開口。
“我被幽禁之前,曾見過他一麵。”
謝觀止被幽禁之前……
這個時間點太過敏.感,謝不逢的心也隨之微微一震。
那是自己被派上戰場的日子。
也是……自己和文清辭“決裂”那天。
此刻謝觀止的身上,隻剩下失魂落魄四個大字。
他啞著聲音說:“……那天殷川大運河上下著暴雨,凍得人渾身發寒。謝釗臨審完我後,派人用小舟將我渡上其他船隻。我就是在那個時候看到文清辭的。”
謝觀止的聲音沒有一點平仄起伏,如念咒一般。
可字字猶如千鈞,向謝不逢的心上砸。
“他從船上跳了下去,拚了命地從水裡撿了一塊破破爛爛的毛皮上來,攥得緊緊的,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什麼寶貝呢,”謝觀止一臉疲憊地慢慢閉上了眼睛,像是陷入了那天的回憶之中,“……但那甲板跳下去容易,冒著暴雨再回去可就難了。”
“我看到他的時候,他隻差一點……就要沉入殷川大運河河底了。”
謝觀止麵無表情,眼淚卻止不住地劈裡啪啦往下落。
將近兩年的幽禁生涯,並沒有讓他淡忘那天的場景。
那一日給他留下的震撼太多。
甚至當日的暴雨與寒涼,也刻在了謝觀止記憶的深處。
與此相伴的,還有文清辭語氣裡化不開的悲傷。
——破破爛爛的毛皮。
謝觀止不知道那東西是什麼。
可謝不逢卻清清楚楚。
是暖手筒,是自己送給文清辭的暖手筒。
臨彆之時,自己將它遠遠地拋入了殷川大運河之中。
謝觀止沒有看到,謝不逢的身體,正止不住地顫抖。
他還在自顧自地說著什麼。
“我那日……我那日對他說,說他對不起你。”
“然後文清辭對我笑了一下,他說‘是’。”
謝觀止張了張嘴,還要還想說些什麼,卻看到站在他對麵的謝不逢如失神魂地轉過身,向太醫署的小院裡奔去。
他推開臥房薄薄的木門,瘋了似的在裡麵翻找了起來。
衣櫃、書桌、多寶閣。
最後,找到了那塊被小心壓在床褥下的暖手筒……
它被主人小心翼翼地清理乾淨,毛質柔軟蓬鬆,完全看不出曾沉浮在運河中。
甚至……文清辭還自己,用針線仔細縫補了一遍。
謝不逢發出一聲痛苦的嗚咽。
渾身止不住地顫抖著。
他不堪重負地將臉埋入了雪狼腹部最柔軟的那塊毛皮中。
這是自己送給文清辭的最後一個禮物。
可這個禮物,最後卻沒能帶給文清辭自己想要給他的溫暖。
反倒是賦予了他無儘的痛苦與寒冷。
這個認知,在瞬間將少年擊潰。
巨大的痛苦仿佛將他靈魂從身體內抽離了出來。
……後悔。
謝不逢從未像現在這樣後悔過。
他將自己團成一團,窩在文清辭的被褥中,貪婪地嗅著周圍那熟悉苦香。
不到兩年的時間,如一道橫溝橫貫在謝不逢的眼前。
殷川大運河冰冷的波濤,穿過時間在這一刻將他吞噬。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天,看到了一身玄衣的少年,將衣袖裡的東西拋下了運河。
再幼稚的於文清辭的耳邊,落下一枚輕吻。
——住手!
——不要扔!
他隔著時空對彼時的自己怒吼。
可心如死灰的少年,卻並沒有理會。
謝不逢看到,自己將最後一吻落在文清辭的唇邊,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那裡。
接著,文清辭就那當著他的麵,躍入了滾滾波濤之中。
——文清辭,不要跳!
謝不逢大聲嘶吼。
可他拚儘全力也無法阻止這一幕的發生。
……謝觀止說得沒有錯,那明明隻是一塊破破爛爛的毛皮而已,你為什麼,為什麼要那樣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