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一聲悶響。
鐵籠被士兵重重地朝著運河河道中央推了下去。
這一幕,已不知在謝釗臨噩夢之中出現了多少次。
在殷川大運河冰冷的河水,順著鐵籠的縫隙溢入的那一刻。謝釗臨的心,竟然是從未有過的平靜。
一瞬之間,他分不清這究竟是真實或又是自己的另一個噩夢。
曾經的九五之尊,如丟了魂般的呆滯。
他看到,無數雙手從殷川大運河的河底,朝自己伸了上來。
他們尖叫著要叫他拖入河中。
……除了那些看不清身影的冤魂以外,還有一道鵝黃的身影,也出現在了他的眼前。
是寧瑜昭。
他看著謝釗臨,一如當年一般淡淡地說:“我起身不是為了殺你,隻是為了再抱你一下。”
謝釗臨瞪大了眼睛。
可自己,卻給了他冰冷的一劍。
他下意識伸出手,想要抓住那一抹即將消散的鵝黃色身影。
最後,卻隻握住了殷川大運河河底冰冷的流水。
無數冤魂向他襲來,終於如噩夢裡那般,拖著鐵籠,將他沉沉拉入河底。
謝釗臨一生也無法料到。
最後一刻,他既沒有在子孫的簇擁下,於溫暖的龍床中沉沉睡去。
也沒有被恐懼和仇恨吞沒。
那一瞬,他的心裡隻有一個念頭。
……寧瑜昭起身的時刻,手裡什麼東西也沒有拿。
他起身不是為了殺自己,隻是……想要再抱自己一下。
謝釗臨這一生,殺過無數人,也有無數人想殺他。
從黎民百姓,到他枕邊人,再到他的親生兒子。
唯一一個不想殺他的人,早在二十餘年前,被他痛痛快快地一劍斬殺。
……
哪怕是廢帝,謝釗臨的結局,也過分潦草。
但這卻是謝不逢刻意為之。
鐵籠沉沒。
一身玄色長袍的少年帝王,單手翻身上馬,帶著皇家的依仗,向遠離運河的一邊而去。
——正是文清辭和宋君然所在的方向。
他的呼吸瞬間一窒。
時隔一年,文清辭終於在此刻,再一次看到了謝不逢。
陽光在天邊落下,照在了他淺蜜色的皮膚之上。
謝不逢的五官愈發深邃,眉目之間滿是桀驁。
既有野獸一般的凜凜殺意,又有久居上位的冷肅威嚴。
風將綴滿金玉的衣擺壓下,淺淺勾勒出了肌肉的輪廓。
束在腦後的微卷黑發,如黑雲一般飄舞。
“吾皇萬歲——”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謝不逢所過之處,萬民跪拜。
其聲隆隆,震得人心臟也隨之一悸。
在遠遠路過那一條小街的刹那,謝不逢像是感覺到了什麼似的,忽然回眸朝文清辭所在的方向看來。
哪怕是二人之間所隔民眾萬千,在這一刻,文清辭都不禁生出了錯覺——自己如一隻獵物,落入了那雙淺琥珀色的眼瞳之中。
太陽曬得文清辭頭腦昏沉,他恍似又一次看到了北地那個被百姓擁簇著的少年。
……大雪紛揚飄落,積於鐵甲之上。
衝天的火光,照亮了謝不逢的麵頰。
他似乎也是像剛才一樣,遠遠向自己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
明明身處風雪中,卻如火一般炙烈。
而今日文清辭的心,竟也如當年一樣,重重地一沉。
謝不逢早就不再是太殊宮裡為人厭棄的少年。
而是一個成熟的帝王了。
“走吧……”文清辭迅速低下頭,他扶著帷帽低了聲音對宋君然說,“我……心臟有些不舒服。”
“心臟難受?”文清辭的話嚇到了宋君然,他立刻拉起文清辭的右手,替對方診脈,“快去找一個避光的地方休息一下。”
“好。”文清辭輕輕點了點頭,按照宋君然說的那樣,向沿街處走去。
黑色的戰馬疾馳而過。
周遭的一切,在謝不逢的眼裡隻是不斷晃動的色塊。
但哪怕隻是一閃而過,可是萬民跪拜之下,獨立於眾人背後的一點月白,還是略微紮眼。
他就像根刺一樣,在不經意之間把謝不逢輕輕地紮了一下。
來不及看清,便像霧一樣消散。
少年不由皺眉,緩緩地攥緊了手中的韁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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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鬆修府的城門究竟還要再關幾日?”醫館中,宋君然不耐煩地放下了手中的茶杯,“謝不逢的派頭真是比他老子還要大得多。我記得前廢帝南巡到鬆修府的時候,城內還是可以自由出入的。”
他真是怎麼看謝不逢怎麼不順眼。
醫館老板猶豫了一下說:“……呃,我今天出去打聽了一下,也不是不能離開。如果有急事的話,可以寫成文書,上報通過之後,待核驗完身份,便可以出城了。”
宋君然:“……”
他覺得,自己的心臟也要被這話氣疼了。
“哦?我的文書要怎麼寫,”宋君然恨鐵不成鋼地說,“寫上我的大名宋君然?同行人叫文清辭?所謂的急事,就是急著從他眼皮子底下離開。然後再把這份文書,一路呈報給小皇帝看?”
聽到這裡,醫館的老板也不禁覺得有些離譜。
就連一邊正在處理手腕上傷口的文清辭,也忍不住輕輕笑了一聲。
“那還是算了吧。”他略微尷尬地說。
“哎,”宋君然長歎一口氣,又端起了茶杯,“希望謝不逢此行的正事已經做完,不會再整出什麼幺蛾子了。”
宋君然讓醫館老板出去打聽,官府那邊的說法是,謝不逢此行是為了告慰亡靈。
現如今他已將事做完,卻遲遲沒有走……
這便不由讓他懷疑,謝不逢真的會像當日那個店家說的一樣,去“看望”文清辭 。
宋君然借飲茶的動作,強壓下了心中的不安。
文清辭處理好傷口,將藥膏放到了一邊。
他剛一抬頭就看到,宋君然的臉色有些古怪:“怎麼了,師兄?”
見兩人要說話,醫館老板隨之退了下去,緩緩將門闔上。
宋君然慢慢搖了搖頭說:“我有些擔心謝不逢會察覺出異樣。”
文清辭隨之皺眉:“為何擔心?”
“當日我曾說過,要將你的身體帶回穀內,用於研究醫理。”
文清辭輕輕點頭,這番話是他之前教宋君然說的。
棺材裡麵究竟有沒有人,是可以被察覺出來的。
與其下葬的時候被人發現異常,還不如直接找個理由,直接下葬空棺。
按照原本的計劃,那口裝著文清辭的棺材,會被宋君然直接帶回神醫穀。
鬆修府外埋著的是一口空棺,那隻是個衣冠塚而已。
可壞就壞在這裡。
“按理來說,鬆修府外那口棺材裡,得放上衣衫,這樣才能被稱作衣冠塚,”說到這裡,宋君然的臉上突然生出了幾分悔意,“但彼時我……咳咳,覺得這有些不吉利,便什麼也沒留下。因此隻要將棺材打開,就會發現,那的的確確是一口空棺。”
念在宋君然是文清辭師兄份上,謝不逢派的侍衛,給他留足了空間。
誰知最大的疏漏,卻出現在了宋君然自己身上。
原來還有這麼一遭?
……不得不說自己這位師兄,還真的挺貼心。
人活著,卻立了衣冠塚,的確不是什麼吉利的事。
和緊張兮兮的宋君然不同,文清辭反倒是不怎麼在意。
他淡淡地笑了一下,理所應當地說:“怎麼會有人無緣無故去開棺?”
“你說得也是……”宋君然端起已經冷掉的茶茶喝了一大口,他喃喃自語,似是在安慰自己,“哪有人閒著沒事,去拆彆人棺材看的?”
那怕是瘋子,才會乾出的事。
*
鬆修府郊外,衣冠塚前。
明明隻是仲春時節,可是鬆修府上空的太陽卻格外毒辣。
那日店家的話,的確沒有說錯。
解決完謝釗臨後,謝不逢竟然真的帶著文武百官,來到了文清辭的“墳塚”前。
此地位於鬆修府郊外,一麵依山,一麵傍水,地勢開闊,風水極佳。
早在得知謝不逢要來鬆修府時,當地官.員便著手整修。
此時這座墳墓看上去,竟是與皇陵差不多的氣派。
身著素衣的謝觀止舉著三炷香,緩步走了過去。
他剛剛走到香爐旁,便被一隻手攔了下來。
“慢著。”
“怎麼了?”謝觀止轉身,他有些不解地向謝不逢看去。
這不是早就定好的規程嗎?
謝不逢淡淡地看了眼前的墓碑一眼,接著輕聲說:“不必祭拜。”他的語氣平靜,聽不出任何情緒,但說出來的話卻令人大吃一驚。
“……不必祭拜?”謝觀止不由攥緊了手中的三炷香,“陛下這是何意?”少年下意識問道。
緊跟謝觀止之後,蘭妃等人也頓下了腳步。
此間上百人,均齊刷刷朝謝不逢看了過來。
不等他回答,一身紫衣的禮部尚書,忽然走上前來。
他的背後,還跟著幾十名侍衛。
那些侍衛並沒有像往常一樣身配刀劍,而是……帶著鍬、鎬。
謝觀止在刹那之間嗅出了一股不同尋常的氣息。
他將手中的香放下,緩緩移動腳步,擋在了那座墓前。
禮部尚書如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向謝觀止投去了求助的眼神。
可是還沒等謝觀止說什麼,他們的陛下,卻緩緩向他看來,麵無表情地丟下了一個“挖”字。
謝不逢和文清辭的“往事”,早就傳遍了朝野上下。
衛朝的民風雖然還算開放,可是在絕大多數人的眼裡,“男男之風”隻算一種消遣與玩樂,是登不上台麵的,更無法與娶妻生子相比。
謝不逢登基已有一年時間,可是彆提什麼子嗣了,後宮都空無一人。
這一切還真的應了那句話:皇帝不急,太監急。
幾個月前上朝的時候,終於有一名官.員忍不住提起此事,提醒謝不逢應當儘快充盈後宮,立下皇後。
謝不逢沉默片刻,沒有說話。
朝臣們猜不準謝不逢的心思,通通閉口結舌。
而提議的那一名官.員,背後的衣衫已經被冷汗打濕。
不知過了多久,謝不逢終於抬眸,他漫不經心地笑了一聲。
“愛卿此言有理……不過此事應當歸禮部來管,與你無關。”
接著,那名官.員便被從雍都,調向了偏遠的郡縣——明顯是觸了皇帝的逆鱗。
當時其餘官.員隻顧著慶幸,並將謝不逢的話,當作隨口的敷衍。
禮部尚書也是如此……直到下朝之後,謝不逢將他叫入書房。
一身玄衣的年輕帝王,獨坐於高階之上。
那時正值白晝,他的身邊也燃滿了燭火,可那官.員還是忍不住生出錯覺……謝不逢整個身體都陷於黑暗之中。
“臣參見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禮部尚書慌忙跪下,向謝不逢行禮。
伴隨一聲清響,謝不逢將手中的奏章拋到了一邊。
那雙琥珀色的眼瞳,緩緩越過跪在長階之下的人,向著殿外看去。
那是當朝禮部尚書,第一次看到謝不逢露出如此的微笑。
溫柔、期待。
還沒等他鬆一口氣,那名官.員便從謝不逢的口中,聽到了他此生最為恐懼的一句話。
謝不逢說:他要娶之人,遠在鬆修。
那個人,正是文清辭 。
……
軍人的天職就是“服從”。
身著軟甲的士兵,帶著鐵鍬與十字鎬走上前來。
“你們要做什麼!”不等謝觀止攔下,士兵便繞過他揮舞手中工具,向眼前用漢白玉砌成的陵寢砸去。
“砰——”
伴隨著一陣重響,潔白無缺的地麵上,頃刻生出了一條長達兩丈的裂痕。
大地也隨著震顫。
“啊!”跟著謝不逢來到此處的小公主謝孚尹,被這聲音嚇了一跳,下意識鑽進了已是太後的蘭妃懷裡。
她從來也沒有像此刻一樣,覺得哥哥是如此的陌生。
蘭妃本人的臉色,也在頃刻間變得蒼白如紙。
朝臣百官通通呆立在此處。
他們麵麵相覷,皆被謝不逢此舉嚇得目瞪口呆。
幾個年老些的朝臣想要上前阻止,可轉念卻又不知道——自己究竟憑什麼阻止謝不逢?
謝不逢擁有滔天權勢,他完全不顧世人言語,和所謂的倫理綱常。
若在此時開口阻止,自己怕是隻有去殷川大運河下,陪廢帝這一個結局……
哪怕閱儘史書,他們也從未聽說過像謝不逢這樣奇怪的皇帝。
於公,謝不逢的政令改革,必定影響身後百代。
說他是明君,似乎沒有什麼不妥。
可是於私……謝不逢卻肆意妄為到了極致。
“昏庸”一詞無法形容他。
隻有“瘋狂、恣意妄為”勉強與他相符。
“做什麼?你們到底在做什麼?”謝觀止轉身想要攔住他們,可那些士兵卻完全不聽他的話,少年隻得深吸一口氣,鼓起勇氣,轉身對謝不逢說,“陛下,你知道你自己在做什麼嗎?”
謝觀止咬著牙說:“斯人已逝,連最後一點安寧也不給他嗎?”
話音落下之時,他的聲音裡帶上了幾分哭腔。
“砰——”
巨響依舊不休不止。
不過片刻,原本整齊光亮的大理石階,便被砸成了一片廢墟。
無數士兵抬著纏繞著紅綢的木箱停在此處。
如鮮血一般的豔色,在刹那之間染紅了謝不逢的眼瞳。
謝觀止還在大聲說著什麼,但謝不逢就像是聽不到一般緩緩笑了起來。
他當然是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的。
若文清辭死了,那謝不逢便要他的名字與自己一道,千秋百代並行而書。
若文清辭真的活著……那謝不逢更要告訴他,自己從未忘掉他,更永遠也不會放棄他。
不論生死。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文清辭那雙永遠平靜的黑眸,因自己而生出情緒,被自己攪出波瀾。
想到這裡,謝不逢看向墳塋的目光,竟已全是溫柔與期待。
巨大的漢白玉,被擊碎,碾成齏粉四處飛散。
被掩埋於地底的棺槨,就這樣裸露在了所有人的眼前。
謝觀止的雙目變得通紅通紅,聲音也隨之嘶啞起來:“……你今日帶人毀了他的墳墓,未來必定後悔!毀墓挖墳?這在曆史上,都是對有滔天之仇的人,做出的報複。你怎麼敢將此舉,用在文清辭的墳上?”
情急之下,謝觀止已經全然將君臣之彆拋到了一邊。
“陛下,您千萬不要忘記……”謝觀止顫抖著聲音,深吸一口氣說,“文清辭的屍身,早就被……被宋君然帶回穀,用來……剖解,時至今日,說不定早就已經殘——”
謝觀止的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刀。
穩且狠地割向謝不逢。
他所說之事,是太殊宮乃至於整個雍都的禁.忌。
所有人都默契地閉口不提。
謝觀止話還沒說完,便有一陣銀光閃過。
長劍擦過他的肩,穿透衣料,將謝觀止狠狠地釘在了地上。
——方才那一刻,謝不逢想要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