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入漢白玉石階的長劍還在震顫, 發出“嗡嗡”劍鳴。
謝觀止瞬間麵如死灰,他的上下牙齒不斷磕絆,半晌一點聲音也無法發出, 手腳也冰涼發寒,難以屈伸。
肅州十三載天生天養, 北地刀尖舔血的軍旅生涯, 使這位少年帝王的身上,感染了野獸一般原始的肅殺之氣。
朝堂上下對他的懼怕, 並非偽裝, 而是來自於本能。
少年的這番話如一盆冷水, 頃刻之間撲向了謝不逢的心火。
是啊。
文清辭的屍身,被宋君然帶回了神醫穀, 說是用來研究醫理。
而研究醫理的途徑,正是謝觀止剛才所說的“剖解”。
過往的一年多時間裡,謝不逢從未想過這個問題,更從不敢想這個問題。
可如今謝觀止口中的字字句句, 卻像這些士兵手中所拿的鐵鎬一樣,在毫無防備的時候,狠狠地砸在了謝不逢的心上。
它隻用重重一下,便砸開了那顆如漢白玉階般光潔堅硬的心臟。
並強迫著謝不逢去想象,若……文清辭真的死了, 那他現在該是什麼模樣?
初遇那天,謝不逢在太醫署的回廊上看到了一隻白兔。
並聽那群太監說,文清辭曾經養了不止一隻兔子, 除了當日自己見到那一隻外,其餘的兔子……早就被文清辭拿去做了實驗。
開膛破肚,生生肢解。
回神醫穀……是文清辭的想法, 他甚至曾親口說過這件事,所以謝不逢不會阻止。
但是在這一年多的時間裡,謝不逢卻從來不敢去思考那畫麵。
謝不逢完全不敢想象,這世上真的會有一把銀刀,緩緩劃開文清辭蒼白的皮膚,分離他的血肉。
——那明明是自己連觸碰,都不敢觸碰的。
甚至於文清辭的……屍身,可能早就像謝觀止剛才說的一般殘缺。
這一幕對他而言,太過殘忍。
曾上過戰場,見識過冷兵器碰撞的年輕帝王,並不畏懼血腥。
甚至於他曾在某一段時間裡享受殺戮帶來的快.感。
在他的眼裡,屍體與枯死的樹木沒有什麼兩樣。
可是謝觀止的話,卻將深埋於謝不逢心中的恐懼全都挖了出來,甚至扔到烈日之下任其暴曬。
……謝觀止他怎麼敢?!
想到這裡,謝不逢的呼吸都在顫抖。
剛才那一刻,他的的確確想要殺了謝觀止。
可是就在拋出長劍的那一瞬間,謝不逢卻又想起了文清辭。
……謝觀止這條命,是文清辭救回來的。
他不想讓眼前這個人死。
自己不能這樣浪費了他的心血。
陵墓前一片寂靜,就連挖墳的士兵,也下意識停下了自己手中的動作,站在原地一動也不敢動,唯恐一不小心出了帝王的逆鱗。
謝觀止倒在地上,半晌都沒能起來。
周圍人靜立在原地,不敢上前扶他。
直到被嚇傻了的謝孚尹緩過神來“哇”地大哭起來,這裡才算有了一些響動。
“陛,陛下——”
她甚至不敢再叫“哥哥”,而改將謝不逢喚做“陛下”。
“不哭不哭……孚尹乖,”蘭妃如夢初醒一般輕輕拍打安慰謝孚尹的後背,可實際上那隻手,此時都在顫抖,“我們不害怕,好不好?”
也不知道她這句話究竟是說給女兒,還是給自己聽的。
打著哭嗝的謝孚尹,完全沒有將她的話聽到心裡。
“我們走……我們離開這裡好不好?”
年紀尚小的她還不清楚這裡究竟發生了什麼,她隻是本能的感到恐懼,並且想要離哥哥遠一點。
謝不逢緩緩瞥了地上的人一眼,像沒看到謝觀止似的,繞過他走到了謝孚尹的身邊。
然後輕輕將她從蘭妃的懷裡接了過來。
謝孚尹瞬間一動不動,甚至於就連抽泣也停了下來。
這一年來,謝不逢幾乎日日都要去蕙心宮,加起來不知道抱了謝孚尹多少次。
他的動作早已無比熟練,甚至稱得上是溫柔。
往常隻要他一抱,小公主便會安靜下來。
可是這一次,謝孚尹卻並沒有放鬆,相反她竟比剛才還要緊張。
謝不逢似乎也不在意這一點。
他輕輕笑了一下,慢慢地低下了頭,朝懷裡的小姑娘看了過去。
那雙漂亮的淺琥珀色的眼瞳,有一瞬間的失焦。
也因此顯得格外冷漠。
停頓幾息後,謝不逢悄悄在謝孚尹在耳邊道:“哭什麼?誰說他一定死了?”
他的聲音輕輕的,如同夢囈。
謝孚尹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哥哥口中的“他”指的就是文清辭。
舊宅外的門鎖,還有房間裡的指痕,像拚圖的兩個碎片。
謝不逢如尋到了救命稻草一般將它們緊緊握在手中。
如今他要憑這碎片去拚湊,一日不拚出答案,謝不逢便一日不會甘心。
心火灼燙。
“繼續挖。”見周圍人不動,謝不逢終於皺眉,淡淡地命令道。
“……是,陛下!”
方才愣在一邊如被按了靜止鍵一般的士兵們,再一次揮舞著手中的鐵鍬與十字鎬,重重地朝著已經破碎不堪的漢白玉石磚砸去。
不過片刻,那口棺槨便徹徹底底地暴露在了空氣中。
士兵們沒有半刻停頓,他們放下手中的工具,改換繩纏繞木棺,將它一點一點從土地裡拉了出來。
謝不逢的目光裡,隨之透出了幾分溫柔與期待。
而被謝不逢抱在懷中的謝孚尹,則在今日對她的哥哥,生出了無比清晰的恐懼。
站在不遠處的蘭妃,終於緩過了神來。
“……去將衡王扶起來。”她深吸一口氣說。
“是,太後娘娘。”
她口中的“衡王”,指的就是謝觀止。
成為皇帝的謝不逢,完全不吝嗇於封賞。
此時那把長劍已深深刺入白玉石階之內,無法拔出。
嘗試無果後,太監隻得輕輕將謝觀止的衣服和劍刃分開,再把他扶起。
直到這個時候,謝觀止的身體還在止不住地顫抖。
身著華服的少年,有些狼狽地用手背擦拭臉頰的灰塵,終於踉蹌著站穩了身體。
這個時候已是太後的蘭妃,也走到了謝不逢的身邊。
蘭妃垂下眼眸,她看了眼前的棺木一眼,抿了抿唇如下了很大決心一般抬頭看向謝不逢,並柔聲說:“……陛下,我一直有一件事,沒有告訴您。”
她看上去似乎還算鎮定,實際上藏在寬大衣袖下的手指,早就已經緊緊地絞在了一起。
謝不逢平靜地注視著前方。
直到他聽到蘭妃的下一句話。
“和……文清辭有關。”
謝不逢終於回過頭,朝自己的母妃看去。
“母妃有何事要說?”
話音落下之後,他終於肯將懷中的謝孚尹,交到了一邊的奶娘手中。
不得不承認,哪怕是自己親生之子,麵對謝不逢的時候,蘭妃仍會心生恐懼,這一年來尤甚。
她的目光下意識躲閃,朝著遠處落下。
“我在光成寺見過文清辭一麵,這件事陛下應該知道吧?”
停頓片刻,謝不逢果然緩緩地點了點頭。
他早已查清,當日文清辭正是在離開光成寺之後,馬不停蹄地趕往北地的。
但文清辭具體在光成寺裡做了什麼,便隻有他和蘭妃清楚了。
既然已經下定決心要說此事,蘭妃索性一口氣道了出來:
“彼時文先生親口向我承認,他進太殊宮的目的,就是殺了廢帝。”
“嗯。”謝不逢緩緩點了點頭,這件事在他的意料之中。
“那時我對他說,有一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蘭妃的語調略顯沙啞,顯然是陷入了回憶之中,“……那件事便是,文先生當初,究竟為何要將你送上戰場?”
“他的答案是‘彆無選擇’,假如文先生直接替陛下您求情,那麼猜忌心極強的廢帝,定將生出疑心。屆時他不但不會聽文先生的話,放陛下您一馬,甚至還可能直接痛下殺手。”
蘭妃的聲音,仍是那麼的溫柔。
她今日所說的話,謝不逢之前或是早就已經猜出了幾分,或是從廢帝的心聲中聽到了些許。
可等現如今,當有人將這一切連接在一起,一口氣說出來的時候,謝不逢的心臟,還是隨之生出了一陣一陣的鈍痛。
“我知道……”謝不逢喃喃道,“我都知道……”
偷偷將冬衣還有傷藥送往北地的文清辭,怎可能想要自己死在那裡?
他的目光,一瞬間柔和了下來。
埋葬文清辭衣冠的木棺,是鬆修府趕製出來的。
放在尋常人家,自然足夠分量。
但在這樣一座陵寢中,卻顯得格外單薄寒酸。
不遠處,士兵已經將那口薄棺從地底拖了出來。
見狀,蘭妃不由加快了語速:“我又問他,可是戰場上刀劍無眼,他怎麼能保證你一定能活著回來。”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文先生如此認真的模樣,他就那樣靜靜地看著我的眼睛,告訴我,他相信你不但會活著回來,而且必定會成為一名好皇帝。”
說著她的話裡竟帶上了鼻音。
那陣鈍痛終於轉為刺痛,朝著謝不逢的心臟上紮了一下。
文清辭自始至終,都是那樣信任自己……
甚至於從那個時候開始,他就相信自己有朝一日能夠繼承大統。
痛與歡欣,在這一刻交錯而生。
謝不逢多想讓文清辭知道,自己並沒有辜負他的期盼。
木棺已經被拖到了謝不逢的身邊。
謝不逢垂眸看了一眼,淡淡地問:“母妃以為,朕不是一個好皇帝嗎?”
拋去私德不說,對黎民百姓而言,謝不逢的確是一個好皇帝。
“我今日給陛下說這番話,並非想說陛下不是一個好皇帝,隻是想告訴陛下,文先生他……或許比您想的,更加在意您,更加重視您。”
……甚至於更加溫柔。
這便是蘭妃為什麼一直沒有將此話說給謝不逢聽。
文清辭死後,謝不逢的瘋狂有目共睹。
她深知,得到了再失去,要比從來都沒有擁有過更加容易讓人瘋狂。
可是誰知道現如今,謝不逢竟做出了挖墳毀墓的事來!
……蘭妃永遠都不會忘記,當初是文清辭救了自己和謝孚尹一命。
無論是於情還是於理,她都不會放任這樣的事情發生。
蘭妃知道,謝不逢從小一個人生活在肅州,所看的書冊裡,沒有一本是教導禮法的。
哪怕謝不逢已經登基稱帝,可他許多事情,仍是在聽從本能。
……謝不逢或許並不清楚,自己今日的行為,放在他人的眼中代表著什麼。
實際上今日的事情發生得實在太過突然,直到此時就連蘭妃也不明白,謝不逢究竟是為什麼要將這座衣冠塚挖開。
於是她便耐下心來:“衡王殿下方才說的沒有錯……無論陛下您的心裡是怎麼想的,挖墳取棺在旁人的眼裡,都是隻有對仇家,甚至於大奸大惡之人才做出的事。”
“……文先生待您如此,陛下您應當不想讓後人,因此而猜疑、誤會文先生吧?”
蘭妃強壓著緊張,她的話語極富耐心。
她以為自己已經說到了這個份上,謝不逢一定會重新考慮此事。
可沒有想到,眼前這位年輕的帝王竟完全不為所動。
謝不逢緩緩轉身,向禮部尚書看去。
身著紫衣的尚書抖了一抖,終於咬牙轉身,向背後跟來的士兵揮了揮手。
“上禮——”
禮部尚書的聲音,響徹整片陵區。
方才的一切太過混亂,眾人直到這個時候,才順著禮部尚書的目光,看到了停在身後的紅綢與木箱。
為何眼前這些物件,越看越像是聘禮?
陛下他這是想做什麼?!
……如果說方才眾人看向謝不逢的眼神,還隻是害怕的話,那麼現在卻已經全部化為了恐懼。
士兵將木箱放在了棺槨之前,緩緩地打了開來。
禮部尚書深吸一口氣,從中取出一摞紅綢,雙手捧著走到了謝不逢的身邊。
此時,周圍人徹底僵立在了原地。
謝不逢用手指輕輕撫紅綢,接著轉身將它披蓋在了木棺之上。
此時他的動作全是溫柔。
披散的紅綢,在太陽的照射下發著柔柔光亮。
仔細還能看到,那紅綢上繡滿了金紋,華麗至極。
砸石早已結束,陵寢前一次鴉雀無聲。
禮部尚書的後背早已起了一層薄汗。
他再一次從木箱中取出一物,雙手奉上前去。
這是一支金簪,上盤龍鳳。
論起形製,是隻有皇後才可配享用之物。
可是這金簪的簪形,卻分明是……男人用的。
謝不逢雖然沒有明說自己想要做什麼,但此刻答案已經寫在了所有人的心底。
——他要將這口棺,娶回雍都。
謝不逢拿著鳳簪,走回了棺木前。
他輕輕用手擦了擦那沾滿了灰土的棺木,像是不覺臟一般。
過了一會,終於將那支金簪,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棺木的最上方。
謝不逢的動作非常輕柔。
……就像是在親手為文清辭佩戴金簪一般,怕一不小心傷到對方似的。
謝不逢本就肆意而行、不屑偽裝,而“唯我獨尊”更是皇權的底色。
凡是他想做的事,沒有一個人能夠阻止。
哪怕是……
將一口在土裡深埋了一年之久的木棺,娶回雍都,立為皇後。
------------------------------
宋君然打探了許久,也沒能打探出謝不逢現在究竟在做什麼。
兩人隻得繼續住在這裡,等待開城門的日子。
宋君然向來是個宅不住的人。
在神醫穀裡的時候,他或許還會收斂收斂,但是一出穀便立刻跑了個沒影。
從當天下午起,他便在四處的街巷中逛了起來。
文清辭則一直待在醫館之中。
他大部分時間,都在閱讀醫書。
文清辭發現,隨著零散的記憶一起被喚醒的,還有有關醫學的知識。
和剛剛穿越過來時,不眠不休惡補筆記,才能將醫書看懂一一不同。
此時文清辭再讀這些書,隻覺得無比熟悉。
……
“……哈哈哈,看我的!”
“我頭發全都濕了!”
“濕了就濕了,直接跳下來唄!”
午後,文清辭的耳邊忽然吵鬨了起來。
他不由皺眉,回頭向窗外看去。
文清辭所在的醫館,位於鬆修府某條背街。
醫館一麵臨街,一麵傍水。
現在雖才到仲春時節,但是鬆修府的氣溫已經不低。
此時一群七八歲大的小孩,正湊在水邊玩鬨。
其中三兩個已經下了河,並朝岸上的同伴潑水。
上麵的幾個小孩,則猶豫著自己究竟要不要下去。
文清辭緩緩地合上了手中的醫書。
鬆修府內河道密布,既有自然形成,也有人工引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