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第七十一章(加更) 迎娶棺木……(2 / 2)

但無論這河流是否天然,穿城而過流至此處的時候,河水已經變得有些渾濁。

此時這幾個小孩在河裡一遊,更是攪起了一堆泥沙。

原本就不怎麼清澈的河水,立刻暈出了一團暗黃。

文清辭忍不住順著河道向上看去——不遠處還有一名婦人在這裡洗菜。

聽到水聲,她也抬起了頭向這裡看了過來。

顯然,婦人也看到了這群小孩的身影,但是卻並沒有將他們當作一回事。

她隻是在起身的時候,隔著河道用鬆修府官話大聲叮囑了兩句:“玩一會就早些回家,當心嗆著水,也彆著涼了哦——”接著便端著洗好的蔬菜,回到了家中,留下那群小孩,繼續在這裡潑水玩。

而河道的另一邊,還有人在這裡洗著衣服。

這樣的場景,莫名看得文清辭緊張了起來。

直到一滴墨從筆尖墜.落,砸在紙張上留下一個黑點,文清辭這才慢慢緩過了神來。

“清辭,想什麼呢?”宋君然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了,並用手在他眼前揮舞了兩下,打斷了文清辭的思路。

“……沒什麼,”文清辭笑了一下,徹底將視線收了回來。

這個時候,宋君然也注意到了窗外的景象。

“哎,你又在看這個啊,果然還是和當年一樣,沒什麼變化……”宋君然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他不再多說什麼,轉過身去自顧自倒了一杯茶,將不知從哪裡買來的春筍放到了一邊。

文清辭剛剛進神醫穀的時候,對喝水非常講究。

可他的講究,又與大多數人不一樣。

旁人的講究是用雪水、露水、雨水,去配合四季,衝泡不同的茶葉。

而文清辭的講究則是,除了煮沸的山泉水以外,其餘的水一律不喝。

那個時候宋君然不知道文清辭為何如此講究,還是個小孩的他,忍不住逗了逗師弟,告訴文清辭他杯子裡的水,是自己從河裡打來的。

宋君然隻是想開個小玩笑,沒有想到文清辭性居然反應強烈地將口中的水全部吐了出來。

宋君然因此挨了父親一頓毒打。

而在那之後,他終於知道,文清辭對飲水如此講究,是因為他的家人全是因此而亡……

不過隨著文清辭的一日日長大,當年的記憶一點點變得淡薄,他也不再像小的時候那樣講究。

隻是有的時候,他也會像剛剛一樣,露出那副擔憂的表情。

宋君然喝完茶後,便帶著春筍到了後廚,找人點起了菜來。

被留在原地的文清辭,心中則隱約生出了些奇怪的感覺來……

自己剛才的樣子,還有無意之中暴露出的習慣,與原主有些相似嗎?

文清辭忍不住握緊了手下的窗框。

他緩緩闔起眼,試圖繼續回憶。

可是一盞茶的功夫過去,除了山萸澗裡屍橫遍野的場景以外,文清辭仍舊什麼都想不起來。

……

醫館老板終於從官府那邊打探到了確切的消息。

從明日早晨起,便可以自由出城了。

宋君然一刻也不想再在這裡多待,次日清晨天還沒大亮,他就和文清辭一道,向著城門所在的位置而去。

昨天下了一整夜的雨,鬆修府的溫度又落了回去。

早晨又濕又冷,處處都透著寒意。

文清辭在穀內待了一年多的時間,已經有些不適應這樣的氣溫了。

隔著帷帽,看不清臉色,但正牽著馬向前走的宋君然卻瞧見,文清辭的手背已經被凍得泛起了淺青,他甚至時不時停下腳步輕輕咳嗽。

這怎麼行!

“清辭,先彆著急,”宋君然叫住了他,說著便將身上所穿的青色大氅脫了下來,交到了文清辭的手中,“來,你把這個穿上。”

雖出門在外,但宋君然一向是個講究的人。

他手中的大氅漿洗得乾乾淨淨,今早才晾乾收回,甚至於還沾上了一點藥房裡的苦香。

“快點換上,”宋君然見文清辭一動不動,忍不住催促道,“萬一凍出病來,可就麻煩了。”

文清辭終於緩緩抬手,將還帶著對方體溫的大氅接到了手中。

上輩子在現代的時候,文清辭也曾和同學換著校服穿。

因此聽宋君然這麼說了,他便也不再猶豫,直接將大氅穿在了最外一層。

剛剛換好衣服沒多久,兩人便走到了鬆修府的城門口。

就像醫館老板說的那般,城門已在卯時早早打開。

此時門前百姓往來,已和從前一樣自由。

見狀,宋君然長舒一口氣:“我們走快點,早早回去吧。下次再要出穀,我一定要提前看好黃曆——”

然而他的話音剛剛落下,人便突然愣在了原地。

剛才有城牆遮擋,看不見城外的景象。

此時走出城門,宋君然方才注意到——南下的龍舫竟然停在了不遠處!

“……那是什麼?”

不止文清辭和宋君然,城外的百姓也紛紛駐足向運河上看去。

和之前那個告慰亡靈的活動不一樣,今日之事此前並未有過通知。

文清辭的耳邊響起一陣嘈雜的聲響。

“船上那是什麼東西啊?”

“……看不清楚,隻能見到紅紅一片。”

“對!我也看到紅色的東西了……”說話的人猶豫了一下,又有些不確定地道,“好像後麵的船上還放著木箱?”

紅色?

文清辭戴著帷帽,瞧不清上麵究竟放了什麼,他隻能看到龍舫的大概輪廓,隨著周圍人的話語想象。

好奇心引得眾人想要上前仔細觀察那艘龍舫,但是轉念想到它的主人是誰,便又停下了腳步。

宋君然的心中生出一陣不祥的預感,“……走走走!”他壓低了聲音催促道,“大冷的天,不看熱鬨了。”說完便想騎馬離開這裡。

“師兄稍等,”清潤的嗓音透過麵紗傳了過來,“現在走有些紮眼。”

文清辭輕輕抬手,攔住了宋君然。

隨著他的動作,衣袖緩緩下滑,露出了滿是疤痕的手臂。

文清辭看到城門雖已大開,但是守城的士兵卻一個也不少。

此時這裡的人都駐足遠觀龍舫,如果自己和師兄騎馬離開,必定會引起周圍人的關注。

最好的選擇,還是融入人群之中。

“……那就算了,”宋君然咬著牙狠狠道,“還是看一會熱鬨吧。”

各位的人越聚越多。

所有人都想瞧清楚那艘船上究竟放著什麼。

就在這個時候,一陣鐘聲,忽然從運河上傳了過來。

其聲悠揚,瞬間填滿了整條河道。

“嘩啦——”

巨大的船舶緩緩向前開動,錨機帶著鐵鏈一起一圈圈旋轉,將巨大的鐵錨從運河底下拽了出來。

船隻起錨了。

隨著巨大龍舫的一點點靠近,岸上的人看到,船隻的甲板上居然擺滿了鐘樂。

剛才的聲響,就是編鐘傳出的。

接著,又有琵琶奏響。

以此為引,甲板上的樂師紛紛拿起樂器,奏起了曲來。

穿越到這個世界的文清辭從未聽過這曲子,隻覺得它愉悅歡快,又不失端莊隆重。

可是周圍的百姓,卻都已聽了出來。

“嘶,怎麼奏這支曲子?”

“鸞鳳引?是誰娶親了嗎……”

“怎麼可能啊!那可是龍舫,誰能用龍舫娶親?”

微風穿過運河朝文清辭吹來,輕輕撩起了麵紗一角。

他終於看到——那艘龍舫上,的的確確和眾人說得一樣,紅紅一片也不知擺滿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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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行不慢,也就三兩分鐘,便出現在了文清辭的正對麵。

他的視線被麵紗所擋,無論看什麼都是模模糊糊,不怎麼真切。

不自覺地……文清辭又想起了太殊宮。

皇宮的角角落落都擺滿了熏香,煙氣翻湧如霧,將周遭的一切都籠罩在一片灰白之中。

——如同此時。

“咳咳……”文清辭不由自主地咳了起來,頭也像是著了涼一般地泛起了刺痛。

此刻,他像是回到了太殊宮中,周圍原本清新的空氣,忽然變得甜膩而嗆人。

“怎麼了?”宋君然走來壓低了聲音問。

“咳咳咳…早起有些冷。”

他嘴裡雖然這樣說,卻又不由自主地抬起右手,輕輕將紗簾撩開一角,向著殷川大運河河道上看去。

龍舫就在此時從他眼前駛過。

剛才竊竊私語的人群突然靜了下來,過了幾秒,文清辭的耳邊響起一陣驚叫,與倒吸涼氣的聲音。

同時,他還聽到宋君然在自己的耳邊低聲罵了句臟話。

沒有了麵紗的遮擋。

文清辭清清楚楚地看見——巨大的龍舫,被紅綢裝點一新。

甲板上坐滿了樂師,奏著娶親的鸞鳳引。

笛聲刺穿了早晨的輕霧,向鬆修府飄去。

龍舫如一棟高樓,向著文清辭所在的位置傾倒來。

又像是一隻盤踞在運河上的赤色巨龍,下一秒就會張開嘴,將他吞吃入腹。

他攥緊了手心,下意識向後退去。

直到腳腕撞到地上的殘磚,生出一陣痛意,文清辭這才清醒過來。

他意識到,此時的自己竟無比緊張。

龍舫的角角落落都擺滿了木箱,甚至於離近可以看到,每一間船艙的艙門都被紅簾覆蓋。

大風刮來,紅綢飄舞。

沒有了龍舫的遮擋,岸邊眾人這才看到,原來在它的背後還藏著無數船隻。

船隻條條滿載,且被紅綢纏繞。

有的載著家具,有的載了樂器,還有的載滿書籍,甚至於鬆修府的特產……

此情此景,分明是隻有送嫁時才會有的!

眾人緘默不語,運河岸邊突然安靜了下來。

這樣的安靜,竟然將原本熱鬨喜慶的鸞鳳引,襯出了幾分詭異之感。

更不論船上那些樂師,臉上不但沒有一點喜氣,甚至於各個麵色灰敗。

彆說是送嫁了,若是沒有那些猩紅的綢緞,此情此景,明明更像是……送葬才對。

文清辭的手不知何時放到了心口,攥緊了這裡的衣料。

他被這艘龍舫逼得連呼吸都艱澀了起來。

文清辭想轉身離開,但卻像是被縛在了原地一般,始終無法動彈。

“啊——”

一陣尖叫聲,自耳邊傳了過來。

不知是誰第一個開口打破了沉默,並顫抖著手指向前方:“棺…棺……那裡有口棺!”

他的聲音裡滿是恐懼。

文清辭下意識順著他所指的方向看去。

殷川大運河的河道,在此處拐了一個小小的彎。

因此,龍舫也隨之調轉角度。

穿過晨間的青霧,鬆修府外眾人看到——

龍舫甲板的最前方,竟放著一口棺木!

那口棺材纏滿了紅綢。

遠遠看去,竟如裹著嫁衣,靜躺於此一般。

不僅如此,哪怕相隔數丈,仍能看到那根被小心放在棺木正上方的金簪。

其光穿透青霧,刺向了文清辭的眼底。

他也隨之陷入了龍舫的巨大陰影之下。

“……那,那是陛下?”

原來木棺的另一邊,還站著一個人。

是謝不逢。

他是這艘船上,唯一一個沒有穿紅衣的人。

寒風將墨黑的長發吹舞起來,謝不逢緩步而來。

他輕輕將手貼在了木棺之上,停頓許久後,竟小心翼翼地緩緩撫摸起了棺身。

謝不逢的神情溫柔至極,撫完棺後,他還俯身……對著那口棺說了些什麼。

若那裡真是個身著嫁衣的活人,那這一幕落在眾人眼中,必定是一幅琴瑟和鳴的美景。

可那裡放著的,偏偏是一口棺。

殷川大運河上的青霧,在這一刻變得濃重了起來。

而身後城門上“鬆修府”三個大字,似乎也逐漸扭曲成了“酆都”。

謝不逢他打算帶著這一船東西,經過衛朝大半國土,順著殷川大運河回到雍都?

這一幕過分荒謬。

文清辭的心,像是被誰攥在了手中。

跳動都在某一瞬間停了下來。

在謝不逢抬頭起身的那一瞬間,他飛快放下了紗簾。

但就憑那最後一秒,文清辭還是看清——謝不逢身上穿著的,並不是慣常見到的玄色禮服。

而是一件墨藍色的披風。

……那披風上還用暗線,繡著熟悉的玉蘭。

這是當初自己送給他的那件。

文清辭的心臟輕輕顫了一下,終於恢複了躍動。

同時低頭,將身體藏在了馬匹背後。

殷川大運河上。

謝不逢的手指從棺上摩挲而過。

他正耐心感受著木棺的每一個凸起與凹陷,不時於上輕點。

臨時趕製出來的棺材,用的並非上好木材。

在地下深埋一年已有朽意。

那氣味並不好聞,可是謝不逢卻渾不在意。

他緩緩將臉貼在了木棺旁,壓低了聲音,如說悄悄話一般輕聲道:“一年多了……開棺透透氣,如何?”

“清辭,你若不說的話,我便當你答應了。”

謝不逢緩緩地笑了起來。

他透過這口棺,將話說給了不知身處於何地的文清辭聽。

四周一片靜默,隻有那支鸞鳳引,還在一遍又一遍在運河上回蕩。

龍舫所過之處,掀起一片巨浪,它們奔湧著撞向碎石,嘩啦嘩啦響了起來。

這聲響終於將圍觀的人群喚醒。

眾人麵麵相覷,一時之間竟不知說什麼是好。

……今日這一出,究竟是送葬還是送嫁?

棺材裡麵的人又是誰?

就在那一艘龍舫將要駛遠之時,忽有東西如雨點一般,從船上撒落。

接著重重地掉在了岸邊。

文清辭低頭看到,那隻船上撒下來的,竟是廖花糖……

鬆修府一帶,自古就有遊船送嫁的傳統。

而凡是嫁船所過之處,均會拋灑糖果。

以往遇到這樣的情景,眾人莫不是一擁而上,將地上的糖分撿乾淨。

可是今天,岸邊眾人卻如躲避瘟疫一般四散逃走。

不過轉眼,河邊的空地上就隻剩下了文清辭和宋君然兩個人。

馬匹在原地踏了幾步,發出一點細響。

沉默片刻,身披大氅的文清辭緩緩蹲下身,仔仔細細將那些用油布紙包好,掉在腳邊的廖花糖撿了起來。

而站在他身邊的宋君然,終於瞪圓眼睛,咬著牙用鬆修府的官話怒罵一句臟話。

——旁人或許不知道那船上擺著的東西是什麼。

可是前往雍都,親自將文清辭帶回鬆修府的他,卻不會認錯。

那是本該放著衣冠,深埋於地底的屬於文清辭的棺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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