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清辭的大腦一片空白, 他在此刻徹底體會到了什麼叫“騎虎難下”。
他方才聽到了宋君然對官兵說的話,那話裡明擺著是要見當地主政的官.員一麵的意思。
如今人已走到自己的身邊,再說沒有事情找他, 豈不就是將他擺了一道嗎?
癘疾當前, 容不得任何糾結。
可是自己“仙麵羅刹”的名號, 與剖解屍體的傳聞,早就已經傳遍了整個衛朝。
……假如直接說出意圖所在,不就是明擺著告訴謝不逢, 自己沒有死嗎?
不遠處的宋君然緩緩拉高麵紗,忍不住在心底暗罵起來:
『豎子!謝不逢放著好好的皇帝不當, 怎麼大老遠地跑到這裡來了?』
『他來這裡有什麼用,隻會給我們添亂罷了!』
『要是他不小心染上癘疾, 這可就精彩熱鬨了。』
『請來請去, 沒想請到了這麼一尊大佛……剖解之事, 該如何說出口?』
『……他該不會是發現了什麼吧?』
縣衙署外悄然無聲,宋君然心中的每一個字, 都清清楚楚地傳到了謝不逢的耳邊。
這些話對於聽慣了惡意的他而言, 簡直小兒科到了極致。
此時謝不逢隻關注一件事:原來文清辭和宋君然找漣和縣主事官.員, 是為求屍剖解。
這個時候,跟在謝不逢背後的漣和縣令也反應了過來。
見幾人一直站在這裡說話,他連忙上前,伸手引路道:“大人, 還有二位先生, 癘疾之事事關重大,三言兩語恐說不清楚,幾位不妨進府衙裡麵詳談?”
寬大衣袖的遮掩下,文清辭的雙手緊緊攥在一起。
癘疾不可耽擱, 必須儘快查出病因才可以。
自己絕對不可能因為謝不逢在這裡,就放棄這一城無辜人的性命。
車到山前必有路。
……要不然先進府衙再說?
他的手心不知何時泛起一層薄薄的冷汗。
文清辭深吸一口氣,緩緩地轉過了身來。
儘管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但是轉身看到謝不逢的這一瞬,文清辭的呼吸還是不由自主地停了半瞬。
褪.去少年氣後,謝不逢的五官顯得深邃、淩厲。
他眉眼輕揚上挑,冷峻又桀驁。
戰場與廟堂上的曆練,為他添了幾分煞氣,與淩人貴氣。
謝不逢骨架堅實,身軀高大。
淺蜜色的皮膚、墨雲般微卷的長發,還有勁裝下隱約可見的虯紮肌肉上,仍能窺見肅州十三載賦予他的,永遠也無法消磨的野性。
隔著帷帽,兩人的視線,就這樣毫無預兆地撞在了一起。
文清辭的心臟,莫名一震。
“……師,清!”
宋君然咬著牙走了過來,一臉恨鐵不成鋼地擋在了文清辭的身前,並瞪眼暗示他停下腳步。
這師弟平時也不傻,怎麼今日真的跟著謝不逢走了?
彆人都是引狼入室。
他倒好,直接被狼帶走了。
文清辭壓低聲音,似乎已經下定了決心。
他輕輕搖頭說:“先進去再說,此事不能耽擱。”
現在拒絕,反而會引人懷疑。
說話間,謝不逢也已轉身,向府衙內而去。
聽到文清辭的話後,站在一邊縣令忙說:“是是!這位先生說的是,二位先生且同本官來吧。”
“……行吧。”宋君然咬牙跟著文清辭一道,進到了官府裡去。
同時再一次暗罵謝不逢出現的太過不合時宜。
*
幾人徑直被帶去了府衙議事的後堂,圍著一張長桌坐了下來。
小廝隨之將熱茶送到了每個人的手上。
雨自屋簷上滴答墜下。
漾起一圈圈的漣漪。
沸水衝出的陳茶,茶湯渾濁、枝葉乾癟,隻有苦氣沒什麼香味。
可文清辭盯著手中的茶盞,始終不曾抬頭,像是要將它看出一朵花來。
謝不逢似乎並沒有察覺出異樣,落座後他便直入主題:“漣和縣亡於癘疾者,已有數百人,且還有增多的趨勢。城內醫館所開之藥,治標不治本。若不早日查清病因,事態隻會繼續惡化。”
文清辭輕輕點了點頭。
說到這裡,謝不逢端起桌上粗瓷茶盞淺飲一口,接著將它緩緩放回桌上。
伴隨著這聲輕響,他轉過身對坐在一旁的縣令說:“先退下吧,我有事要同他們細談。”
“是,大人。”縣令問了一下,連忙行禮退下。
走出門的時候,他還不忘轉身將後堂的門緩緩闔起。
轉眼,這裡便隻剩下了三個人。
房間也霎時暗了起來。
隻有桌上燭火,還在輕輕搖晃。
一點暖黃色的微光,照亮了幾人的麵頰。
“兩位先生這幾日來,可有診出什麼結果?”謝不逢問。
擔心文清辭暴露,宋君然瞥了一眼師弟,率先答道:“症狀都已了解。但是單憑診脈,暫時無法確認此病究竟生出哪個臟器。”
“嗯。”謝不逢緩緩點了點頭,接著又針對症狀與用藥,提了幾個問題。
文清辭發現,他的話雖然不多,但全都能問在點子上。
這並不是沿途觀察,就能做到的……
燭火暗淡,文清辭心中仍在天人交戰。
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
而就在他反複糾結,自己究竟要不要當著謝不逢的麵,提出尋屍剖解的要求時,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謝不逢的視線,忽然從他和宋君然的身上掃了過去。
接著終於壓低聲音,緩緩道明了自己的最終目的:“現下或許隻剩一種方法,能夠探明病因。”
低沉的聲音,在後堂裡回蕩。
文清辭的心情,隨之緊張了起來。
他的餘光看到,謝不逢輕輕蹭了蹭腕上的手繩,停頓片刻後沉聲說道:“那便是剖解屍體。”
文清辭:!!!
……我沒有聽錯吧,謝不逢他剛剛說了什麼?
文清辭猛地抬眸,難以置信地朝謝不逢看了過去。
幸虧有帷帽遮擋,這才沒有被對方發現異常。
文清辭做夢也沒有想到,今天竟然會是謝不逢主動提出剖解屍體。
“什麼?!”和強忍著還算淡定的文清辭不一樣,宋君然甚至忍不住驚呼出聲。
謝不逢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反而是將放在一邊的書冊拿至手中,接著緩緩翻了開來。
宋君然蹙眉看朝他去,顯然是不懂對方這究竟是在做什麼。
長桌的另一邊,餘光瞄見書冊裡一閃而過的配圖後,文清辭立刻認了出來——謝不逢手裡拿著的,是原主留下的那本名叫《杏林解厄》的筆記。
謝不逢給它包上了書衣,因此自己方才未能將它發現。
“這是我的一位……故人,於筆記中寫道的,”說話間,謝不逢的目光竟變得溫柔起來,語氣中似有無限眷戀,他的手緩緩從書冊上拂過,繼而抬頭望向文清辭和宋君然,“不知二位可願配合,照此書而行?”
說著,謝不逢便將書翻開放到了桌上。
此時,宋君然也認出了這本筆記。
《杏林解厄》上有文清辭全部的心血,他詳細記錄了自己每一次解剖的目的、過程與結論,甚至於還配了親手繪製的圖畫。
謝不逢似乎在文清辭走後,將這本筆記仔細看了一遍……
他翻的這一頁,正是文清辭繪製的詳細解剖圖。
看謝不逢的意思,似乎是想讓他們這兩個江湖郎中,比對著《杏林解厄》進行剖解。
說完剛才那句話後,謝不逢還不忘補充道:“雍都太醫迂腐,恐怕不願行此事。故而隻能麻煩二位。”
太醫當然有能力比照《杏林解厄》進行解剖,但這個行為在當下的時代,過分離經叛道。
按照文清辭對那群太醫的了解,讓他們去剖屍,這群人定當不乾。
甚至還有可能做出以死明誌這種事來。
謝不逢自小獨自生活在皇陵,沒什麼天地人倫的概念,因此他竟比任何人都要順暢地接受了原主的那套理論。
他的話既在意料之外,卻又在情理之中。
“這……”同樣想到這一點的宋君然,竟一時語塞。
說話間,謝不逢的手指,再一次落在了那根羊毛手繩上。
“可惜我那位故人,已不在了。”
他的聲音淡淡的,似乎隻是於不經意間想起了故人,接著忽然生出了感懷一般。
可是文清辭卻從這平靜之中,聽出了無限的哀傷與落寞。
他的左臂,隨之生出了一瞬的刺痛。
“好。”
不等宋君然反應過來,文清辭便已從位置上站了起來。
他深吸一口氣,壓低了聲音說:“我們定將儘心竭力。”
文清辭的聲音穿過帷帽與白紗,落至耳邊,變得模糊又不清。
但是語氣,卻無比鄭重。
燭火的映照下,謝不逢緩緩點了點頭,他也站起了身:“好。今日時間不早,兩位先生請先休息一番,待明日清晨再行此事。”
語畢,便轉身打開了後堂的木門,對守在外麵的小廝吩咐道:“收拾兩個房間出來,給這二位先生居住。”
“是,大人!”說完,小廝立刻朝後院小跑而去。
漣和縣衙署不大,能夠住人的客房滿共也就三五間。
在來的路上,縣令已經提前做好了安排,讓隨行太醫與侍從,宿於自己的私宅之中。
隻有謝不逢一人,住在縣衙署的後院。
而現在,這裡又多了兩個客人。
謝不逢這一番動作行雲流水、理所應當,完全沒有給人留下打斷的時機。
吩咐完之後才回頭向文清辭與宋君然說:“二位是鬆修府人,在漣和應當也無住所。宿在府衙之中,行事較為方便。”
謝不逢的話裡,沒有半點命令的意思,但卻讓人無法拒絕。
……
府衙年久失修,客房也樸素至極。
已到此處見過謝不逢,文清辭也不由破罐破摔起來。
夜闌人靜,奔波幾日早已疲憊不堪的他終於敵不過困倦,沉沉睡了過去。
可是一牆之隔的另外一間客房裡,謝不逢卻始終沒有一絲半點的困意。
他站在薄薄的屋牆邊,小心翼翼地將一隻手貼了上去。
……仿佛是在隔著這冰冷的物件,反反複複描摹那人的身影。
謝不逢的手,正在輕輕顫抖。
呼吸也亂了個徹底。
白日裡勉強維持的理智與體麵,在頃刻間消散、崩塌。
內裡的不堪與欲.望,在此時瘋狂滋生。
半晌過後,謝不逢忍不住將額頭輕輕抵了上去。
一日相見,並沒有讓謝不逢心火暫歇。
反倒如疾風掠過,在頃刻間,吹得火焰燎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