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第七十七章 成熟到足夠保護他(2 / 2)

愈是壓抑,便愈是瘋狂。

------------------------------

卯正一刻,天剛蒙蒙亮,文清辭就已起身洗漱,走出了小屋。

沒想剛出門,就撞到了同樣早起的宋君然。

“師兄,一會——”

文清辭剛想同他說,一會剖解時,需要他在一旁記錄。

但是他的話還沒有說出口,便被宋君然詭異的眼神打斷。

宋君然那雙深灰色的眼瞳,如探照燈似的,將文清辭全身上下反複照過。

確認師弟和昨天一樣後,這才緩長舒一口氣。

“我知道,”宋君然緩緩伸了個懶腰說,“我一會全都聽你指揮。”

他的話音剛剛落下,府衙裡的出小廝也從前院走了過來:“二位這邊請,巡官大人說,他那邊已經準備妥當。等二位用過早餐,我便將您二人送過去。”

“麻煩您了。”文清辭微微頷首。

“不必不必!”小廝非常熱情,路過那幾架玄色馬車的時候,他還不忘補充:“還有幾架馬車,明後天才到達漣和,過來補送藥材。哦,對了……聽說還有一名腿腳不怎麼方便的太醫,隨行而至。”

腿腳不怎麼方便?

聽到這幾個字,文清辭腳步不由一頓。

這個小廝說的太醫,不會是禹冠林吧……

他那麼惜命,也會被謝不逢薅來嗎?

*

縣衙署外在工地上全都是人。

光明正大地運屍進府衙去,定會引人懷疑。

因此吃過早飯之後,小廝便將文清辭帶到了之前他曾去過的荒地邊。

這裡原本是一塊田地,附近有間堆放農具的小屋。

謝不逢已經連夜尋來合適的屍體,將他停放至此處。

而他本人,更是早早隻身等候在了這裡。

解剖一事,不能為世人接受。

為此,謝不逢並沒有將這件事交給手下的人去做,而是自始至終的親力親為。

甚至就連漣和縣的官兵,都被他派到了遠處守著。

進入小屋之後,文清辭看到,木質的床板上躺著一個二十出頭的青年男人,憑他身上所穿衣物,與手腳處的痕跡可以判斷出,這應當是一個死於監牢中的囚犯。

果然,注意到文清辭正在觀察屍體,謝不逢隨之解釋道:“他是關押在漣和大牢中的死囚,也染了癘疾,死於昨日傍晚。”

“好。”事態緊急,文清辭也不再耽擱,立刻從藥箱中取出了一把銀刀與彎鑷。

連下了幾日的雨,終於在今天早晨徹底停了。

夏天天亮得總是格外早,陽光從窗外照來,映亮了整間小屋。

就在動手之前,文清辭忽然發現,宋君然的臉色有些難看。

他攥著毛筆的那隻手的骨節,不知在什麼時候因用力而發白,甚至整個手腕都在微微顫抖。

雖然有紗布遮擋,但是從對方緊皺著的眉能看出——宋君然顯然也不怎麼能接受一會要發生的事。

事實的確如此。

作為文清辭的師兄,他早年間就因為此事與文清辭產生過矛盾。

而後宋君然雖然被迫著適應了師弟的行事風格,但並不代表他自己,也能毫無障礙地參與此事。

在動手之前,文清辭忍不住猶豫著說:“你……不如我來記吧,你在外麵休息一會。”

“沒事,你不必理會我,”宋君然雖然心理不適,但還是強忍著說,“這樣比較節省時間。”

話雖如此,但他的語調明顯和往常不同。

文清辭還想再勸勸,但是不等他開口,站在小屋另一頭的謝不逢就緩步走了過來。

他將桌上那一摞還未寫字的薄宣拿到了手中,“我來吧。”他淡淡的說。

謝不逢雖然不是醫生,但上過戰場的他,見過的血腥場景不比任何一個人少。

……讓他來記錄,的確比宋君然更加合適。

白紗下,宋君然緩緩擰緊了眉。

他不想讓謝不逢和文清辭單獨相處,但事實卻是,自從進了這個房子起,自己的心底便止不住地發寒。

雖然不算恐懼,但是這樣的狀態,的確也幫不到文清辭什麼忙。

……怎麼辦,怎麼辦?

宋君然從沒有像現在這樣糾結過。

但還沒等宋君然下定決心,文清辭便開了口:“好,那就麻煩大人了。”

“無妨。”

謝不逢從硯台上取來另一支筆,儼然是已將宋君然徹底忽視。

沒有辦法,完全插不上手的宋君然,隻能就不甘心地放下手裡的筆,暫時退了出去等候在了屋外。

文清辭穿書的時候,已經結束了大二的全部課程,學習了係統解剖和局部解剖學這兩門課程。

但是他畢竟隻是個大二的學生,且學的還是中醫專業。

文清辭上解剖課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在“看”和“聽”,真正動手的機會並不多,且全是與同學配合完成的。

此時拿著刀、鑷,站在這裡,文清辭的心中生出了一陣濃濃的不真實感。

甚至於就連大腦,都空白了幾秒。

自己真的能夠擔負如此巨大的責任嗎?

他不由自主地懷疑了起來。

時間不等人,這裡更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幫得上他。

文清辭強壓下心中的忐忑,接著深吸一口氣,一邊回憶視頻課件和課程所學,一邊緩緩抬起了握著銀刀的右手。

但與料想中不同的是,下一瞬浮現在文清辭腦海之中的畫麵,並不是解剖課上放的視頻,或者課本上的內容,而是一段段鮮活的記憶……

他看到——自己手握銀刀,緩緩破開病患的皮肉,剪斷他的胸骨。

接著在不久前還鮮活的身軀中,仔細尋覓著答案與線索。

文清辭甚至能夠回想起銀刀破開皮肉的刹那,指尖之下的微弱阻力。

他垂在身畔的左手隨之一頓。

亡故沒有多久的屍體,皮膚尚且細膩,富有彈性,與他在課堂上見過的完全不同。

來不及多想,文清辭的右手便緊握著銀刀,幾乎是憑本能破開了屍體的胸膛。

嚴重的血腥味,立刻穿透帷帽與白紗,傳至文清辭鼻尖。

本該有些陌生的臟器與肌肉分布,於一瞬之間在他的腦海中變得清晰了起來。

文清辭恍惚了一下,他這才意識到,自己在回憶裡看到的,應該是屬於原主的記憶。

和紙上談兵的自己不同,真真實實於這個時代生活了二十餘年的原主,早不知親手解剖過多少具屍體,並積累了豐富的經驗。

文清辭的左手,不由攥緊。

右手則緊握著銀刀,一刻也沒有停滯地剝離起了肌肉。

他的動作非常熟練,這似乎是來自於身體的肌肉記。

正在忙碌的文清辭,無暇顧及其他事情。

他沒有看到,站在背後遠處的謝不逢,始終注視著自己垂在身側的左臂。

練過暗器的手指非常靈活。

文清辭單憑右手,就可以順利完成解剖。

銀刀在他的手中,化作翩翩飛舞的蝴蝶,直叫人摸不著蹤跡。

但是他右手的動作越是靈巧,便越襯得左臂過分安靜。

它垂在那裡一動不動,宛如白鶴僵死的脖頸……

謝不逢的心,一陣陣酸痛。

仿佛手下的每一刀,都從他的心臟上蹭過。

……文清辭的手臂還疼嗎,他的左手是不是真的再也無法恢複往常?

謝不逢想要問,但卻不敢問。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房間裡的血腥味越來越重。

沉默間,文清辭的動作忽然慢了下來。

他緩緩開口,打破了這一室的寂靜:“……心臟與肝臟,都有不同程度的病變。”

謝不逢頓了一下,立刻將文清辭的話記在了紙上。

接著又聽文清辭說:“……但是病變最明顯的臟器,是腎臟。”

“腎臟水腫、出血,皮質蒼白。”這裡的病變非常明顯,肉眼可見。

語畢,文清辭手中的銀刀終於停止了舞動。

說到這裡的時候,文清辭的心裡已經隱約產生了一個猜測。

他不由停下來開始思考,同時在以肉眼觀察腎臟外觀的同時,準備動手破開腎臟,仔細查看其內部結構。

而就在這個時候,文清辭的背後突然傳來一陣刺耳的聲響。

——那聲音是隔牆而來的,聽上去不怎麼真切。

“你們要做什麼!向後退——”這是宋君然的聲音。

接著,又有無數帶著漣和縣口音的聲音,透過薄薄的牆壁傳到了文清辭的耳邊。

“讓開!”

“那我們先去看看那個鬆修府人究竟在做什麼!”

“……你就是他的同黨!”

文清辭下意識回頭去看,可就在他轉身的這個瞬間,一道銀光突然破開了殘損的紙窗,直直地朝著文清辭而來。

等他看清那原來是一把鐮刀的時候,銀光已經到了他的眼前。

“這是哪門子大夫!”

“傷損屍體,天理難容——”

清晨送屍來空地埋葬的百姓,隨著濃重的血腥味找到了這裡,並於窗外窺探,看到了這恐怖的一幕。

他跌跌撞撞避開宋君然,於私下裡將周圍的人全部叫了過來。

文清辭下意識抬手去擋。

但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已有一道玄黑的身影,早早出現在了他的身前。

——謝不逢竟然用手握住了鐮刀的刀刃!

閃著銀光的鐮刀,刺穿了他的掌心。

猩紅的血液,順著鐮刀湧出。

可謝不逢非但沒有將它放下,甚至於緩緩緊握。

接著,守在遠處的官兵,終於聽到這邊的異響衝了過來,將這群人團團圍住,押了起來。

玄黑色高大的身軀,將文清辭完全擋到了背後。

把他與外麵那個混亂的世界徹底相隔。

文清辭的呼吸,因緊張而變得急促起來。

甚至發出了陣陣輕喘。

謝不逢則在這個時候緩緩轉身,將手中鐮刀放到了一邊。

“你沒事吧?”低沉的聲音從文清辭的耳畔傳來。

驚魂未定的他,在這一刻看到了藏在那雙冰冷的淺琥珀色眼瞳下的溫柔與關心……

就像是隆冬時節結了冰的湖水。

表麵堅硬而冰冷,實際卻藏著不同於冬的溫暖。

謝不逢的聲音,莫名使人安心。

雖早已意識到他與當年不同。

可直到謝不逢輕輕將鐮刀放下的那一刻,文清辭這才清楚地意識到,謝不逢早已不再是太殊宮裡那個孤單跪於雪地中、被人欺淩的少年了。

他早已成熟到足夠保護自己。

……將自己擋在他的身後。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