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第七十八章 淺淺齒痕(1 / 2)

“……沒事。”被刻意壓低的聲音, 透過覆遮口鼻的層層白紗與帷帽傳了出來,變得沉悶、模糊而不真切。

文清辭的視線,不由自主地落在了謝不逢的掌心。

新舊疤痕交錯而生, 那裡早就傷痕累累。

“好。”

見文清辭垂眸看向自己掌心, 謝不逢狀似隨意地將手藏在了背後。

他不想文清辭看到自己弱小的一麵。

早已適應沒有痛覺的世界,對受傷沒有什麼概念的謝不逢,在剛才那一瞬間本能地抬手,擋下了那道利刃。

直到痛意姍姍來遲, 他方才意識到, 自己究竟做了什麼。

房間的木窗, 已殘損不堪。

屋外眾人通過鐮刀破窗生出的巨大間隙看了進來。

——房間正中央的木板上,果然躺著一具殘損的屍體。

那個自鬆修府來的大夫,手裡還拿著銀刀,月白的衣袍上也沾染了血汙。

這一切, 全都是他乾的!

遠遠一眼, 屋外就有人忍不住彎腰嘔吐。

甚至緊握農具的手,都隨之發顫、脫力。

“……你, 你來我們漣和, 是不是就是為了做這種勾當?哪裡有正經大夫,搞這種歪門邪道!”

“是啊!給我們一個交代!”

屋外人提高音量,大聲朝文清辭喊道。

他們怒氣衝衝地大聲喊叫了起來, 恨不得立刻將文清辭趕出此地。

而圍聚過來的漣和縣官兵, 看清楚屋內場景之後, 眼裡也生出了恐懼和猶豫。

他們與對麵的百姓均是同鄉。

相比起文清辭這個外來的古怪大夫,他們顯然更加偏袒自己人。

有人不由自主地放下了手中的武器。

“無事,先待在這裡。”謝不逢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接著轉身推開門走向屋外。

文清辭愣了一下才意識到, 謝不逢剛才好像是……在安慰自己?

一身玄衣的謝不逢,緩步走了出去。

見他來,宋君然再次拉了拉白紗,緩步走到了一邊去。

他方才本想將這群人攔在了遠處。

可由於擔心暴露身份,宋君然並沒有施展自己最擅長的暗器。

因此還沒有攔多久,就被他們逼到了這裡。

謝不逢手中並無刀劍,甚至於還受了不小的傷。

可是隨著他的靠近,聚在屋外的百姓,竟不由自主地向後退去。

太陽已在不知不覺升至頭頂。

盛夏灼燙的陽光從天邊灑落,曬得人頭暈腦脹。

空氣裡的血腥味,變得愈發濃重。

帶頭的百姓咬牙握緊了手中的農具,注視著他說:“大人這是在助紂為虐?”

“……助紂為虐?”謝不逢忽然笑著低聲將這個詞重複了一遍,似是聽到了什麼有趣的故事一般。

末了,似笑非笑地抬眸說:“若我告訴你,今日這一切,都是我要求他做的呢?”

“這,這……”

“你,你可,是朝廷命官,怎麼能做這種事?”

沒了屋牆阻隔,靠近人群的謝不逢清楚聽到了他們心底的聲音。

『必須把這個所謂的大夫趕出漣和!』

『……縣令大人他知道此事嗎?』

但這些聲音並不大。

甚至不如嘴上的吼叫。

謝不逢緩緩眯了眯眼睛,眼瞳被陽光照得宛如淺金。

他意識到,這群人不過是色厲內荏罷了。

眼前一切,不過是恐懼過後的應激反應。

“來人——”謝不逢突然皺眉,沉著臉厲聲道,“將襲擊朝廷命官者,暫押入漣和縣牢內!待事畢,送至州府受審。”

帶頭的人臉色瞬間難看了下來。

漣和縣官兵下意識握緊了手中的劍,可仍猶豫著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謝不逢緩緩從人群中看了過去。

冰冷又漫不經心地掃視,在無形之中加深了眾人的恐懼猶豫。

這裡有不少人臉色蠟黃、虛弱無力,顯然也染了癘疾。

“若想治好癘疾,必先尋病因,確定它究竟依生於哪個臟器,再對症下藥,”謝不逢的視線,有意無意地落在了那幾個明顯染病的人身上,他停頓幾秒說,“若你們覺得此法殘忍、有悖人倫,屆時也可不服湯藥,免得自己也‘助紂為虐’。”

謝不逢索性不再隱瞞,直接道明了目的。

屋外的人,皆不懂醫理。

他們隻從謝不逢的話中讀出了一個意思——屋內那個大夫,此舉是為了開出專治癘疾的藥方。

謝不逢如猜他們心中所想似的說:“漣和已成死城,沒有人會將賭上自己的性命,遠道而來隻為毀屍。”

……是啊,那大夫也是肉.體凡胎。

他既然敢來漣和,那定是對治病有所把握的。

說不定他真的能開出藥方來?

假若自己此時的立場太過堅定,屆時有了藥,也無法覥著臉去求……

謝不逢的耳邊逐漸安靜了下來。

他原本不想將此事鬨大,但若是真的鬨大,謝不逢也絕對不是什麼怕事之人。

謝不逢又笑了一下,淡淡說道:“身為朝廷命官,本官能向你們保證的是,假如你們病死,屍身定不會如方才那人一般,被開膛破肚,而是會被好好安埋。”

謝不逢的話乍一聽明理大度,實則暗含著威脅。

相比起憤恨,這些人的心中,本就多是恐懼。

幾個身患癘疾之人,不由順著謝不逢的話,幻想起了自己被葬入黃土的場景。

……道義和人倫,在生死麵前算不了什麼。

那些尚且健康的人,或許可以義憤填膺,但他們或許已經沒有時間再講究這些了。

有一個麵色蠟黃、看上去便病得不輕的男人,緩緩將手中鐵鎬丟在了地上。

接著,又有兩人學他放下了手裡的農具。

沉默幾秒,方才一直站在原地不動的官兵終於上前,將那幾個站在最前、氣勢最凶者押了起來。

夏日帶著燥氣的風,吹得謝不逢一頭黑發如烏雲翻湧。

他緩步上前,在被官兵扣押的幾人身邊停下了腳步:“這幾位義士,必定寧死也不願‘助紂為虐’。”

說完,便緩緩轉身,向小屋內而去。

謝不逢越是“大度”越是退讓,眾人便越是恐懼。

“不不!大人饒命,大人饒命——”其中一人立刻掙紮、尖叫起來。

他嘴裡麵還念念叨叨的,似乎是在祈求什麼。

但是話還沒有說完,人就已被官兵遠遠拉了下去。

其餘人看到他這模樣,也紛紛放棄了抵抗。

空地上的人群,立刻四散開來。

生怕自己就是下一個被押走的人。

文清辭在屋內,目睹了這一切。

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謝不逢已經重新拿起紙筆,如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一般對文清辭說:“繼續吧。”

“等等,”不想文清辭竟然在這個時候放下了銀刀,他回過神在一邊的藥箱裡取出烈酒淨手,接著壓低了聲音,含混不清地說,“先包紮一下傷口再說。”

話音落下,文清辭便取出繃帶與傷藥走到了謝不逢的麵前,將他藏在身後的左手拉了起來。

“先彆動。”他輕聲說。

文清辭沒有多想,直接拿出棉花蘸了烈酒,為謝不逢清潔傷口。

但是那一團棉花剛觸到謝不逢的皮膚,對方的手臂便猛地緊繃,現出了一片青筋。

……他這是?

因疼痛而產生生理反應,絕不是能裝出來。

文清辭猶豫著抬眸,透過帷帽朝謝不逢看去。

一身玄衣的謝不逢緊抿著唇,額間隨之生出了一點冷汗。

不等文清辭反應過來。

謝不逢便自己接過棉花與烈酒,草草從傷口上蹭了過去。

接著熟練地拿起傷藥,倒在了手心。

他在逞強,不願讓文清辭發現自己也會畏懼疼痛。

對於上過戰場的謝不逢而言,處理這樣的小傷非常簡單。

他用牙齒咬著繃帶一端,再以單手迅速將它纏了起來,簡單打了個結就算包紮完畢。

“好了,繼續吧。”他淡說。

文清辭不知何時,竟隨著謝不逢的動作一道咬緊了牙關。

他的視線,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對方額頭細密的汗珠上。

接著又看向了謝不逢那隻捧著宣紙,正因疼痛而微微顫抖著的左手。

……要知道少年時的謝不逢,可是被捕獸夾緊咬肩膀,都不曾皺一下眉的人。

刺眼的陽光穿透破損的木窗,照在了已沁出血珠的繃帶上。

謝不逢他……居然恢複了痛覺嗎?

來不及細究原因,文清辭的心,忽然一空。

似是為了求證這一點,文清辭從藥箱裡拿出一隻瓷瓶放在了桌上,他壓低聲音說:“稍等,這是止痛、麻痹的藥粉。”

沒等謝不逢反應過來,文清辭便拆了他方才草草係上的繃帶,將藥粉灑了上去。

年輕帝王的修長而有力的手指,隨著文清辭的動作,輕輕顫了兩下。

文清辭的動作一頓,接著重新取來繃帶,仔仔細細地替謝不逢重新包紮。

纖長又冰冷的手指,就這樣毫無預兆地觸向謝不逢的手心。

謝不逢手臂上的肌肉,在一瞬間繃緊。

甚至於呼吸,也於頃刻間大亂。

謝不逢差一點就要維持不住冷靜,聽從藏在心底裡的瘋狂本能,攥緊文清辭蒼白的手腕。

指尖無意地觸碰,在頃刻間化作細弱的電流。

並順著手臂上的神經,傳至身體的角角落落。

謝不逢的身體與本能叫囂著占有。

但是殘存的理智卻告訴他,絕對不能將眼前的人驚擾……

文清辭如一朵盛開的蒲公英。

溫柔又脆弱。

謝不逢想要將它折走,將他捧在掌心。

卻又唯恐自己的呼吸將它吹散……

謝不逢的身體,在因激動而顫抖。

他無法繼續偽裝,隻得將其裝作因疼痛而產生的生理本能。

此時,兩人靠得實在太近。

近到文清辭清清楚楚地看見,謝不逢的手腕上,仍帶著自己多年前贈他的那條羊毛手繩。

——它早已破損、陳舊不堪。

濃重的血腥味,衝散了文清辭身上的苦香。

但他還是屏住呼吸,沒有發出半點聲音,隻是在包紮結束後,將那瓶麻藥放到了謝不逢的手邊。

接著便沉默著轉身回到木板邊,重新拿起了銀刀。

小小的瓷瓶,在陽光下散發著柔和的光。

謝不逢如一隻固執的頭狼,不願讓人知道自己也會疼痛。

但是這隻來自文清辭的瓷瓶,卻像罌.粟一般誘.惑著他。

誘.惑他收下禮物,承認自己的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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