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遠處,文清辭用銀刀破開了屍體的臟器,再次專注於手下的工作。
謝不逢終於抵不住誘.惑,緩緩將那隻瓷瓶攥入了掌心。
……透過冰冷的瓶身,謝不逢仿佛再一次,觸到了文清辭的體溫。
------------------------------
時間不等人。
剖解結束後,文清辭一行人立刻回到了縣衙署中。
並在第一時間更換了衣物,用烈酒消毒。
文清辭喜愛月白,因此衣服大多都是那個顏色。
但是出門的那一瞬,他還是猶豫了一下,將一件白衫披在了最外一層。
重新回到議事廳的時候,宋君然也已換好衣服,坐在了桌邊。
此時房間裡隻有他們兩個人,說話也不必拐彎抹角。
宋君然拿起那摞寫滿了字的宣紙,迅速閱讀了一遍說:“……所以說,此病主要生於腎臟?”
“對,”文清辭坐在了宋君然的對麵,“先對症下藥吧。”
“好,既然知道病原,那就簡單許多了,”宋君然頓了頓又問他,“隻是……不知師弟對癘疾的源頭有何看法?”
他雖然年長文清辭幾歲,且多學了幾年的醫。
但是不同於專注研究水疫的文清辭,宋君然在這方麵的經驗要遠遠少於師弟。
文清辭猶豫了一下,輕輕地旋了旋手中的茶盞。
見他不說話,宋君然立刻明白過來。
文清辭十有八.九已經有了想法,隻等去驗證。
果不其然,停頓片刻之後,文清辭緩緩點頭說道:“依我所見,有些像鼠疫。”
他的聲音還算冷靜,但是心情卻在這一刻緊張了起來。
宋君然同樣如此。
鼠疫在古代非常常見,一開始就是文清辭的重點懷疑對象。
而心、肝、腎的出血性炎症,也的確是它標誌性的病理表現之一。
也是以肉眼,最容易判斷的病變。
因此看到屍體腎臟的模樣後,文清辭便在第一時間想起了它。
“老鼠……”宋君然不由咬唇,“這可就有些難辦了。”他喃喃說道。
宋君然一邊回憶一邊說:“若是單純的水疫,那便先從旁處運水過來吃,斷了源頭便能暫止傳染。可是老鼠……”
他的話戛然而止,廳裡突然安靜了下來。
“鼠疫”隻是一個非常籠統地稱呼,實際它每次爆發的傳播方式和毒性都不怎麼相同。
食用被鼠類汙染的水源、糧食,被鼠蚤叮咬,甚至於與病鼠近距離接觸,都有可能感染疾病,非常難被人察覺。
文清辭緩緩放下了手中的茶盞,再一次將視線落在了那一摞紙張上。
“算了,”宋君然有些頭大地歎了一口氣,“還是先開藥方吧。”他起身提起藥箱,準備去縣衙署外再見見病人。
“好。”文清辭也緩緩點頭,同時忍不住在心底想到,有了治病的方向,當然是件好事。
但要是查不清楚癘疾的源頭,就算有了藥也收效甚微。
觸類旁通。
原主雖然主要研究水疫,但治病開藥的原理都是相似的。
唯一的問題是……單憑自己和宋君然的能力,顯然是挖不到其源頭的。
文清辭下意識咬了咬唇。
……這件事,或許隻有一個人有能力做到。
就在這個時候,議事廳的門再一次被人從外輕輕推了開來。
同樣更換完衣物的謝不逢緩步走了進來,他的背後還跟著一個文清辭非常熟悉的麵孔。
來人一臉愁容,顯然是被謝不逢強行叫到這裡的。
“陛……”來人抬頭剛想說點什麼,就被謝不逢的眼神堵了回來,他立刻改口,“大人,大人。”
“嗯。”
見謝不逢不惱,來人總算緩緩鬆了一口氣。
“在下禹冠林,為宮中太醫,”七十有餘的老太醫,轉過身去朝兩人拱了拱手,笑著說道,“一位先生若是有需要幫忙的地方,在下在所不辭。”
說話間,他不由將視線落在了文清辭和宋君然的身上,仔細將兩人打量了一番。
……左邊的人穿著白衣,戴著帷帽,大夏天的仍包裹得嚴嚴實實,完全看不出相貌。
隻能隱約判斷出,他的身材較為清瘦。
而另外一個用厚重白紗裡麵的人,則更是麵生。
禹冠林隻在一年多前見過宋君然一麵,匆匆一瞥,早就忘了對方的模樣。
更彆提現在對方早將白紗拉至最上,隻露了一雙眼睛在外。
老太醫在宮中混了一輩子,非常懂得審時度勢。
現在被皇帝派來給這兩個年輕的江湖郎中打下手,他也沒有半點受了委屈的樣子,反倒是和和氣氣地問:“……不知二位現在是要忙什麼?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儘管提便是!”
宋君然聽過太醫令禹冠林的名字,見皇帝將他帶來,便也不再客氣,直接使喚起了他:“我們出門給縣衙署外的人診病,禹太醫一起去吧。”
“啊,這…這……”禹冠林剛才說得輕巧,現在聽到宋君然真的要自己出去給那群流民看病,便立刻猶豫了起來。
這個時候文清辭已經提起藥箱從一邊走了出去。
而謝不逢則始終沒有打斷宋君然的話。
沒有辦法,禹冠林隻得咬著牙跟了上去。
在即將走出縣衙署的那一刻,文清辭忽然猶豫著停下了腳步,轉身向謝不逢看去。
藏在寬大衣袖下的手指,緊緊地絞在了一起。
……到底要不要向謝不逢開口?
雖然包裹得嚴嚴實實,但是謝不逢竟然還是從眼前這道白影中,看得出了他的猶豫與糾結。
他不由停下腳步,朝文清辭看去。
謝不逢並沒有逼問他的目的,隻是耐心地等待。
時間一點點過去。
前幾日積攢在屋簷上的水,被風吹著墜了下來,生出一聲輕響。
這聲音終於將文清辭驚醒過來。
帷帽下,文清辭深吸一口氣緩緩說道:“大人,在下有一不情之請……”
悶在白紗下的聲音,聽不出一絲半點的往日清潤。
但還是如一道冰泉,從謝不逢燥熱的心上流淌了過去。
讓他於頃刻之間平靜下來。
“何事?”
謝不逢當視線落在了文清辭的身上。
冰冷的目光下,隱約透著一點關切。
既然已經開了口,文清辭也不再糾結。
他索性咬著牙將剛才和宋君然說的話,與自己心中所想,通通說了出來。
接著提出了要求:“希望大人能派人清查漣和縣是否有鼠患,假如真有,又爆發於何處。”
意識到事態的嚴重,謝不逢的表情在一瞬之間嚴肅了下來。
“自然。”他點頭說。
話音落下之後,謝不逢立刻將守在附近的侍從叫了過來吩咐道:“去挨家挨戶探查水源和糧倉,再查明染病之人有何共性,或是否集中住於某處。”
雖然還沒有查清楚源頭所在,但是謝不逢還是未雨綢繆,在吩咐完剛才的事後,又立刻派人去附近幾個州,調送糧草過來。
“是!”隨聖駕而來的侍從立應下,整隊向縣衙署外而去。
作為“巡官”謝不逢雖然不能什麼不做,吩咐完侍從後,謝不逢又與他們一起,朝外而去。
在擦肩而過的那一瞬間,文清辭終於忍不住深吸一口氣,輕聲說:“注意安全。”
“……好。”謝不逢的腳步一頓,緩緩點了點頭。
接著便快步消失於文清辭的眼前。
……
時間不等人。
文清辭和宋君然還有幾個太醫,出了府衙後便挨個給空地上的病患把起了脈。
最後又聚在一起,商討藥方。
漣和鎮的情況,一日比一日嚴重。
不久之前還能行走的病患,今日已經躺在床上一動不動。
他們嗚咽著掙紮著,將生的希望,全部寄托在了眼前這群人的身上。
文清辭的心情,從未如此沉重。
山萸澗的場景,不斷地浮現於他的腦海深處。
這一切都在催促他快一點,再快一點。
等將藥方定下來後,已是深夜。
可文清辭仍沒有休息,而是跟到了後廚去,守著小廝煎藥。
府衙裡也有人患了病,現在很缺人手。
這個小廝也不知道連軸轉了多久,現下竟坐在火爐前睡了過去。
文清辭想了想還是叫醒他回去休息,接著自己拿著扇子,在這裡忙了起來。
夜色已深,整個漣和都沉沉睡了過去。
不遠處的議事廳內,不知將漣和縣地圖看了多少遍的謝不逢,終於緩緩將它放了下來。
他借著燭光,拿起了那個瓷瓶。
過了半晌,小心翼翼地將它握在了手心。
接著,用指尖觸向了左手的傷處。
搖曳舞動的燭火,將謝不逢的五官照得愈發棱角分明。
可無論火苗有多暖,那雙琥珀色的眼瞳仍舊如往日般冰冷。
謝不逢如蟄伏在黑夜中的野獸。
渾身上下滿是危險。
可他竟在此時垂下眼眸,看著那整齊的繃帶,沉沉地笑了出來。
刹那間,目光裡滿是懷念與溫柔。
半晌後一身玄衣的謝不逢,終於推開門走了出去。
下一刻他便看到,不遠處的廚房內,直到現在還亮著燈火。
負責看守藥爐的小廝,早不知道到了哪去。
煎藥的小爐還在燃燒,紫砂鍋裡“咕嚕咕嚕”地不斷冒著泡。
房間裡溢滿了苦香。
……有一道白色的身影,靠在牆壁邊沉沉地睡了過去。
哪怕是盛夏,四麵環山的小城,到了夜裡還是非常濕涼。
睡夢中他抱緊了自己身體,試圖借此取暖。
謝不逢屏住呼吸,放輕了腳步向他走去。
最終站在了那毫無防備的身影背後。
眼前這一幕,他曾隻敢在夢中幻想。
謝不逢的心,在此刻輕輕地顫了起來。
已是九五之尊的他,緩緩半跪下去,俯下身將手貼在了文清辭的背後與腿窩。
這一刻,他甚至屏住了呼吸,唯恐不小心驚擾到身前熟睡的人。
接著,輕輕將文清辭抱起。
……如同捧著一朵蒲公英那般小心翼翼。
走入小院的那一刻,於夜裡凍得寒涼的手指,不由尋著熱源,攀上了謝不逢的結實又溫暖的手臂。
抱著他的人終於忍不住停下腳步,垂眸向懷抱中的人看去。
謝不逢的血液,幾乎將他灼痛。
欲.望在沉默中放大,又被他拚命壓抑。
半晌過後,謝不逢終於緩緩側頭,無比虔誠小心地將一枚輕得不能再輕的吻,落在了文清辭的冰冷、泛紅的指尖。
最後又似懲罰般,輕咬了一口。
在那裡留下了淺淺的齒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