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夢中, 文清辭好像又將原主的二十年人生重曆了一遍。
他孩提時代無憂無慮。
一家人采藥為生,雖不富裕,但並不愁吃穿。
人生中唯一的苦惱的事,便是背過複雜的醫書。
直到那年, 家園劇變。
年歲尚小的他, 明白了什麼叫作家破人亡。
他拖著草席, 親手將親人葬於黃土。
再憑一點執念,與山林偶遇時的一句話,跌跌撞撞地尋到了神醫穀外。
文清辭在穀外長跪不起, 直到老穀主出現那一刻,終於不敵疲倦暈了過去。
他昏睡了整整幾日, 方才清醒。
正是那次昏睡間, 文清辭想起……自己生活的世界,是上一世死前讀過的一本小說。
他的命運早被寫好——被新帝五馬分屍。
如今憶起一切,文清辭隻用遠遠躲開雍都,不去蹚太殊宮的那灘渾水, 就可以躲避悲慘的結局。
但是他並沒有那樣做。
與之相反的是。
他秉燭夜讀,闖蕩江湖。
頂著憤怒與咒罵,冒著死亡的風險, 解剖屍體尋找答案。
文清辭剖解過的屍體越來越多, 手中筆記越來越厚。
“仙麵羅刹”的名號, 也傳遍天下。
穀外的日子, 大多是孤獨的。
世人避他如蛇蠍, 但他始終無意理會。
而每每回穀, 也是待在房間看書學習。
直到藥仆將一封信帶入穀內:蘭妃托兆公公在神醫穀,尋找能殺人於無形的毒物。
這封自雍都來的信,最終落在了文清辭的手中。
他並沒有給蘭妃毒藥, 而是親手煉了香丸,送入宮中。
內含重金屬的香丸,會使人陷入瘋癲、癡傻,屆時皇帝必定遍尋名醫。
文清辭要借這個機會進宮。
他不但要報仇,還要親手報仇。
除了殺死老皇帝以外,文清辭更要讓這段被塵封的曆史重見天日。
這是隻有他能做到的事。
《扶明堂》中還寫道,小說裡僅出現了幾幕的最終大BOSS謝不逢,能聽到人心中的惡念。
所以在臨行前,文清辭嘗試著借內力刺激大腦,再催眠自己將前二十年的記憶與仇恨,全部暫埋於心底。
仇恨與惡意是難以偽裝與隱藏的。
小說中有關謝不逢的內容實在太少,文清辭拿不準他在前期,對謝釗臨究竟有無父子之情。
為了保證計劃萬無一失,他隻得這樣做。
文清辭走的時候,答應了師兄報完仇一定回穀。
但是實際上,一心報仇的他,早已經做好了像原著中寫得那樣慘死的準備。
他的內力並不深厚,催眠用不了幾年便會逐漸失效。
看過原著的他知道,謝釗臨不信任身邊大臣,反倒會器重宦官與太醫一類沒有實權的人物。
隻要自己儘心治病,就會逐漸得到他的信任,甚成為心腹。
按照文清辭的計算,謝不逢上戰場後,自己的記憶便會慢慢恢複。
屆時重金屬中毒的謝釗臨,應該已經神誌不清、淪為傀儡。
而自己則可以借著皇帝心腹的身份,趁此機會聯絡朝野,想辦法將鬆修府之事公之於眾,再親手將他殺死。
這是文清辭第一次嘗試,效果不算非常成功。
他雖然忘記了這一世的所有,但前世的記憶與情感,也一並變得模糊,甚至被遺忘了不少。
謝不逢能聽見人心中惡意的事,也是其中之一。
但總的而言,文清辭幾乎完美達成了自己的目的。
唯一的變數是——沒有過往二十年記憶,且忘記了謝不逢能聽到人心惡意的他,有些過分大膽和好心了。
文清辭與謝不逢走得,比原著中更近。
後麵的劇情,也全因此按了快進鍵。
還沒有等文清辭自然恢複記憶,劇情一路狂奔,就到了現在這裡。
……所以,我就是原主?
原來,謝不逢能聽到人心中的惡意?!
昏睡間,文清辭竟然有些分不清這兩個信息究竟哪一則比較震撼。
來不及多想,他的思緒便再一次被如潮水一般湧來的記憶所擊散。
二十年來讀過的每一本書,一一浮現於他腦海。
睡夢中文清辭又回到了穀內的竹舍裡。
他看見這當年的自己獨自一人躺在床上,緊咬著牙關。
內力如小刀一般向他的額間深處刺去。
他雙手在身邊緊攥成拳,呼吸也變得格外艱難。
——值得嗎?
丟掉二十年所學,甚至將自己的命搭進去也要報仇?
多年前,神醫穀內,一心殺了皇帝還鬆修府人一個公道的他,答案是“值得”。
而這一刻,心底裡那個聲音又問他——值得嗎?
現在還不是記憶自然恢複的時候。
強行想起那一切,所受的痛苦,隻會大於當年。
文清辭的回答仍是“值得”。
他在這一刻清清楚楚地意識到,自己學醫二十載,執念早已不再是殺人,而是救人。
讓世間不再有第二個山萸澗。
*
謝不逢鼓起勇氣伸出手指,輕輕向文清辭的手臂觸去。
往日像白瓷一般冰冷細膩的皮膚上,不知何時滿是淺粉色的傷疤。
新舊交錯,凹凸不平。
……這裡曾是一個個深可見骨的血洞。
如今已懂得疼痛的他,甚至不敢想象文清辭的手曾有多痛。
原來他又在自己不知道的時候受了傷。
謝不逢既覺得難過,又憤恨、無措。
濃煙被風吹著改變方向,襲了過來。
謝不逢如夢初醒般將文清辭抱緊,向漣和縣衙署而去。
有火星被風吹著,濺在了謝不逢的身上,燙出一點小疤。
但他卻像無所察覺一般,連眉都不曾皺一下。
甚至還將外衫脫下,緊緊地裹在了文清辭的身上。
謝不逢不斷將手指貼向文清辭的脖頸,確認他的呼吸脈搏。
反反複複,如著了魔一般。
文清辭的呼吸若有為無,脈搏也一會強一會弱。
最為致命的一點是,文清辭的內力,也不受控製地四處衝撞了起來。
這種衝撞漫無目的,幾乎是在對所有臟器進行無差彆攻擊。
恐懼在謝不逢心間蔓延。
已是九五之尊的他,在這一日後知後覺的意識到,自己仍被困在太殊宮的那個雪夜,至今不得解脫。
……
縣衙署外,烈日滾燙、黃紙翻飛。
無數人沿街哭嚎,以薄棺將親人送往城郊。
縣衙署內,一片沉寂。
剛才在外麵忙碌的宋君然推開圍在一起的太醫,急匆匆地踹開緊鎖的院門跑了過來。
“讓開,都讓開!”下一刻他便坐在了床邊,將文清辭的衣袖挽了起來。
“是是!”見狀,禹冠林連忙退下,帶人走了出去,並無比熟練地關上了房門。
接著對周圍那群驚魂未定的太醫擺手說:“好了好了,都散了。去忙彆的事吧!”
“是,禹大人。”
等人全走後,禹冠林這才緩緩轉身,回頭向文清辭的房間看去。
剛才他從這個江湖郎中的身上,聞到了一陣熟悉的香氣。
若沒有記錯的話,文清辭的身上,也有這樣的味道。
可是文清辭……不是早就死了嗎?
盛夏裡,禹冠林的後背,不由一陣一陣地發寒。
木門將盛夏午後的陽光擋在了屋外。
化為一層淺金,落在文清辭的手腕上。
宋君然一貫秉承能治就治,治不好便聽天由命的行醫理念。
他從醫這麼多年,還從沒有像此刻一樣緊張過。
他將手貼在文清辭的腕上,手指不受控製地顫抖,一時間竟然連脈搏都摸不準。
完全有失神醫之名。
“他的內力有問題,”站在一邊的謝不逢迅速說道,“似乎正在五臟六腑間衝撞。”
宋君然頓了一下,立刻握緊了文清辭的手腕。
屏住呼吸進行探查過後,立刻借以外力引導文清辭的內力,讓它們避開脆弱的臟器。
“不對……”宋君然的額頭上,生出了細密的冷汗,他喃喃自語起來。
文清辭的內力並不是完全不規律的衝動,而是……如潮水一般,向腦海之中刺去。
“如何?”發現宋君然神情古怪,謝不逢立刻問道。
坐在床邊的宋君然緩緩垂眸,頓了一下搖頭低聲說:“沒事。”
他將這點古怪藏在了心底。
『謝不逢怎麼還賴在這裡不走!他一直待在房子裡,我該怎麼觀察師弟的麵色?』
宋君然略微不耐煩的聲音,出現在了謝不逢的耳畔。
就在他猶豫著怎樣才能將這尊大佛請出去的時候,沒想下一刻,謝不逢便直接轉身離開了文清辭的房間。
坐在床邊的宋君然不由愣了一下……剛剛他竟不由生出錯。
看謝不逢這反應,他怎麼像能聽到了自己心中所想似的?
“……整天胡思亂想什麼。”宋君然搖了搖頭,連忙將古怪的念頭壓了下去。
接著輕輕取下帷帽,觀察起了文清辭的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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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君然的內力也禁不住無休止的消耗。
直到傍晚,他的內力幾乎耗儘。
宋君然雖然不像文清辭一樣,沒日沒夜地研究癘疾,但他也有好幾天沒有怎麼休息過了。
確定文清辭的內力並非全無規律的衝撞後,不敵疲憊的他,還是回到了屋內,做短暫的休息。
晚霞漸落,熱風裹著濃煙,吹過小城的角角落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