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感覺並不痛。
隻叫人覺得古怪。
“……我說我這裡有三塊祖傳的紫檀,那位大人二話沒說,直接將這三塊木材買了下來。”
“接著,讓我教他雕擺件。”
“但這雕刻哪裡是一日就能學會的?大人在我這裡做了兩個時辰,仍沒能雕出自己滿意的東西。最後隻得將最後一塊木材給我,讓我照著他說的來雕。”
木匠的話音剛一落下,那個名叫佳僖的小姑娘,便捧著個兩木盒小跑了過來。
“先生您看,就是這個!”
說完,她便小心翼翼地將東西交到了文清辭的手中。
……裝著紫檀木擺件的小盒格外沉重。
一時間,文清辭竟不知如何將它打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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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清辭右手捧著木盒,輕輕抬起了左手。
也不知道是因為受傷、無力,還是因為緊張,他的手指竟在這一刻微微顫抖。
陽光自窗外透了進來。
照得懸浮在空氣裡的細小木屑,泛起了淡淡的金光。
中午街巷內眾人都在縣衙署外排隊領飯。
街道空曠又安靜,隻有一點蟬鳴,環繞在耳邊。
停頓幾秒,文清辭鼓起勇氣,在小姑娘期待的注視下,慢慢地打開了木盒。
——兩個粗糙簡陋的木雕,出現在了他的眼前。
木雕上有許多刀印,顯然被雕刻者反複修改了許多遍。
但無奈的是,木雕的確不是一日能夠學會的。
這兩個擺件,隻能隱約看出是手的形狀,完全沒有什麼美感可言。
……文清辭緩緩伸手,緩緩用指尖觸了上去。
透過擺件上的粗糙的木紋,文清辭甚至能夠想象到,謝不逢當初雕刻它時的樣子。
中年木匠輕聲說:“……我原以為那大人是給自己買的,但沒有想到雕好之後,他竟然讓我將這個木雕送到縣衙署外。”
說到這裡,他已經哽咽了起來。
下一刻,便用手背輕輕蹭去了眼角的淚水。
“甚至,甚至大人還叮囑我,讓我說這是自己送給您的,說這是漣和縣人的心意,讓您一定收下……”
語畢,木匠已是泣不成聲。
見狀在那一邊的小姑娘也紅了眼睛。
她鑽到父親的懷裡,小聲啜泣了起來。
可惜當時文清辭一直待在縣衙署內沒有出來,謝不逢隻得將東西“代送”進去。
木匠雖然無比感激文清辭,但是在這災年裡,自己活下去都不容易。
他實在沒有辦法將傳家的紫檀木,直接當做禮物送出。
直到那天謝不逢提醒,他才意識到不隻是自己,甚至於整個漣和,都還未好好地向文清辭道過謝。
一想到這裡,他心中便半是感激,半是羞愧。
“……他為什麼要這樣做。”文清辭喃喃道。
此時,他的大腦一片空白。
聽到文清辭的聲音,坐在他旁邊的小女孩吸了吸鼻子說:“那位大人,大人說,說您還從未被病患好好感謝過,所以——就,就想讓我們,送您一個小禮物。”
文清辭:“……”
他緩緩地閉上了眼睛,握緊了手中粗糙的木雕。
正小聲啜泣著的女孩,話裡除了漣和口音外,還帶著一些鼻音。
可是單憑她的話,文清辭竟然能夠想象出謝不逢說這番話時的樣子。
——一身玄衣的年輕帝王,或許微微蹙眉,在手中輕輕旋了一下木料。
停頓片刻後,他用聽不出什麼情緒的聲音,說出了這番話。
接著無比鄭重地將這個任務,交到了木匠一家手中。
此時已經不用再猜。
……謝不逢絕對知道,自己就是文清辭。
從未被病患好好感謝過?
文清辭從不知道,謝不逢竟然能夠想到這一點。
上一世上學的時候,文清辭也想過有一天,會有病人送自己錦旗。
可惜早早意外穿書的他,沒有等到那一日。
這一世,因為山萸澗的往事,自己多年中去過無數爆發水疫的城鎮。
但是在這個時代,解剖一事始終不得人理解。
彆說是配合他試驗了,就算是最終得出了藥方,也沒有幾個人敢用。
文清辭救了不少人,但他的確就像謝不逢說的那樣,從來都沒有被人好好感謝過。
相反隻留下了一個“仙麵羅刹”的傳聞。
少年時,文清辭也曾不甘心,甚至有些難過。
但後來他早已在不知不覺中習慣了這些,變得麻木而無所謂。
直到現在,終於有人悄悄在背後,將禮物送給了他。
……漣和縣的百姓,怎麼能僅憑印象,就雕出自己的手來?
隻有謝不逢能做到。
從小在惡意中長大的他,對這一切格外敏.感。
也格外清楚,文清辭需要的究竟是什麼。
“大夫,您稍等我一會!”說完那番話,木匠意識到了什麼似的轉身向房間內走去。
過了好半晌,他終於得到了當初用布包好的銀子。
謝不逢出手非常闊綽,這包銀子買三個木雕綽綽有餘。
甚至能夠支撐木匠家幾年的開銷。
“這銀子我實在不該收,”木匠的聲音,從堂屋裡傳了出來,“麻煩您將這些銀子,交還給那位大人——”
可是等他走出堂屋時,剛剛還坐在那裡的文清辭竟已經不見了。
隻留一張空椅,靜靜地放在房間的正中央。
“佳僖,剛才那位大夫人呢?”木匠著急向小姑娘問。
“他,他剛剛走了,”佳僖一邊抹眼淚一邊說,“他走的時候,還留了一根發簪,說要買那兩個木雕。”
木匠順著小姑娘所指的方向看去——一旁還沒做好的小桌上,靜靜地放著一根玉簪。
“哎!這怎麼行!”木匠立刻拿起桌上的東西,小跑出了門。
可此時長街上早已空空蕩蕩,看不到一個人影。
*
“……咳咳,這個氣味著實嗆人,彆說是老鼠了,就連人也能熏死吧。”漣和城外,一名年輕太醫站在文清辭的身邊說道,他的話語裡滿是敬佩。
在此之前,他還真沒有聽說過硫黃熏蒸滅鼠的方法。
得不出這個江湖郎中真的挺有本事。
一陣熱風吹來,帶來了濃重的硫磺味,他也隨之用厚重的白紗遮住了口鼻。
“的確有些危險,還是離遠一些好。”說完,文清辭便帶太醫遠離了此處。
他之前曾隨口提到,可以利用硫磺熏蒸來滅鼠,沒想到幾天之後,謝不逢真的將東西調運了過來。
——天然硫黃獲得起來雖然並不困難,但是漣和距離硫黃的產地,卻有十萬八千裡。
短時間內開采和沿途調運,都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想到這裡文清辭不由回頭看了空地一眼:“沒有想到硫黃這麼快便能運來。”
“這是自然,”聽到文清辭的話,年輕太醫的聲音裡也不由多了幾分驕傲,“不看看我們……呃,我們巡官大人是誰。”
真要命!
太醫不由背後發寒,自己差一點就說漏嘴了。
為了緩解尷尬,太醫一邊與文清辭向城內走,一邊說:“漣和縣的事,也快結束了。屆時兩位先生,不如和我們一起回雍都去?”
在專業領域,他是真心敬佩這個江湖郎中。
並覺得讓他這樣的人物待在江湖,是一種浪費。
文清辭腳步不由一頓:“我……”
擔心文清辭直接拒絕,那名太醫不等他回答便說:“想必巡官大人一定會答應的。況且之前太醫署裡,就曾有過江湖遊醫來。”
不用猜便知曉,他口中的“江湖遊醫”一定就是自己。
文清辭隨便點了點頭。
幾天相處下來,年輕太醫已經發覺,自己身邊這個人雖然整天戴著帷帽,看上去打扮得有些古怪。
但實際上他和自己是同齡人,並且在專業以外,非常好說話。
熟絡下來後,太醫忍不住將雍都的事,分享了出來。
將四周觀察一番,確定沒有其他人後,他忍不住壓低了聲音問道:“你聽說過當今聖上,和從前一個姓文的太醫令的事嗎?”
接著無比真誠地感慨道:“我們陛下對文太醫,是真的很好。”
“……”
“自然聽過,對了……”文清辭硬著頭皮,回頭看了一眼空地,突然提高語速說,“您先回縣衙署吧,我方才想起自己在這裡還有事沒有做。”
“啊?那好吧,你也彆在這裡待太久。”憋了一肚子故事沒能分享出去的太醫有些沮喪,但受不了空地上氣味的他,簡單和文清辭聊了兩句後便快步離開了這裡。
我們陛下對文太醫,是真的很好。
——這句話,如空地上的濃煙,包裹著文清辭,始終不肯消散。
催得他心臟,一下接一下的重重跳動。
獨自站在空地上的文清辭停頓片刻,終於再一次將放在衣袖中的木盒打了開來。
他的動作小心翼翼。
單論雕工,盒內兩個尚是半成品的木雕,的確粗劣。
但是木雕上的每一個刀痕,都寫滿了認真與耐心。
文清辭的手指緩緩從木雕上劃過,終於忍不住輕輕笑了一下。
在將它重新放入盒內的那一刻,文清辭輕輕說:“謝謝,陛下。”
哪怕隔著厚重的白紗。
仍能聽出他這一刻話語裡的無儘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