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每下一場雨, 天便愈涼一分。
不過三兩日,積攢幾個月的暑氣,便被大雨衝淡。
文清辭醒來後看到, 自己的床腳邊,不知何時被人放上了一疊新衣。
他頓了片刻方才意識到, 這是謝不逢替自己準備的。
不同於前院,太醫署的後院依舊被刻意維持著當年的模樣,一動未動。
哪怕早已登基稱帝, 常住於此的謝不逢仍和當年一樣, 身邊未留太監、宮女服侍。
這裡的一切,都由他親手準備。
月白色的織錦緞角落,以銀絲繡了小小一朵玉蘭, 若不細看, 很難察覺。
這件衣服,隻一眼便能看出是州府上貢之物, 價值連城。
文清辭的手緩緩從衣服上拂過,表情忽然變得有些糾結。
他前幾日穿的, 都是從漣和帶來的衣物, 全是夏裝。
這幾日下過雨後, 那些衣服便有些單薄了。
自己當初的衣服雖然還好好放在太醫署中,但若是被發現這個“鬆修府”來的郎中, 穿了“文太醫”的衣服,一定會讓人懷疑。
就在文清辭糾結的時候,一陣冷風順著窗縫吹了進來。
感受到這陣寒涼, 文清辭的左臂,瞬間刺痛起來。
算了,算了, 還是保命要緊。
被凍到的文清辭不再多想,直接將這件衣服穿在了身上。
衛朝流行寬袍大袖,但腰部卻並不鬆垮。
略微厚重的織錦緞,將文清辭身上的縹緲之氣壓了下來,卻為他增添了幾分華清貴之態。
配上額間那點鮮紅的朱砂,此時的他正如同從神龕中走出的人一般,清貴而疏冷。
大雨雖歇,細雨不止。
文清辭撐著把紙傘,緩緩地向前院而去。
剛剛走到平常驗藥的小院,文清辭餘光忽然看見——院內一角,有道小小的白影在草叢之中虛晃而過。
“……這是?”
送藥的太醫還沒有來,文清辭猶豫了一下,撐著傘走了過去。
隨著他的動作,那道白影也突然定於原地,一動不動。
機謹的紅眸順著草木的縫隙向他看了過來。
直到這個時候,文清辭終於看清……原來這藏在草叢之中的白影,是自己當初留下的那隻兔子。
剛到太醫署時的記憶,在刹那之間被這隻白兔喚醒。
——就像催眠是逐漸失效一樣。
它也不會在一夕之間突然起效,而是會在大概一月的時間內,一點點蠶食掉人的記憶。
文清辭剛到太醫署時,還未完全失憶。
始終惦記著研究的他,便在這裡養了幾隻兔子,趁著這個時間實驗了起來。
這隻兔子,是當初唯一的“幸存者”。
宮變當日,太醫署首當其衝,文清辭還以為這隻兔子也死在了當日,或是跑丟不見蹤影。
沒想到今天,自己竟然又見到了它。
見雨已不大,戴著帷帽的文清辭小心合上雨傘並將它放到一邊。
接著緩緩蹲下身,伸出手去把藏在草叢背後的小家夥抱在了懷裡。
草木上掛著的雨滴,流入了衣袖之中。
文清辭的手臂,不由輕輕地震顫了一下。
“怎麼是你?”文清辭的左手還是有些用不上力,他用右手托住兔子,走回屋裡將它放到了一旁的石桌上,“為何不在自己窩裡待著,反到處亂跑。”說著便輕輕用手指摸了摸它的腦袋。
兔子也像能聽懂文清辭的話似的,輕輕用腦袋蹭了蹭他的手心。
也不知道這隻兔子在外麵亂跑了多久,白白的毛皮有些潮濕,同時也沾了一些青草的痕跡。
文清辭拿出絲帕,仔細將它擦乾。
接著便將兔子再次抱回了懷裡:“好了,我帶你回去吧。”
文清辭正欲起身,背後突然傳來一陣腳步聲,他下意識回頭去看,接著便見一身玄衣的謝不逢走進小院,出現在了自己的背後,他的手中還提著一個竹籃。
……如果自己沒有認錯的,那個籃子裡麵裝的,似乎是曬乾的蔬果?
一個稍顯荒唐的念頭,出現在了文清辭的腦海之中。
這段時間該不會都是謝不逢本人,在照顧這隻兔子吧?
“陛下,您是來……喂這隻兔子的嗎?”
謝不逢將手中的竹籃放在了石桌上。
他伸出手去輕輕摸了摸文清辭懷中的兔子,淡淡地說:“這段時間,它隻有我一個人喂。”
謝不逢的語氣非常平靜,但文清辭竟然從他的語氣中,讀出了幾分隱忍的傷感。
就像是……謝不逢這個一國之君,在這一年間都是在與這隻兔子相依為命一般。
理智告訴自己,這不可能。
這是文清辭的心臟,還是因為謝不逢的話而輕輕顫了一下。
摸了兩下後,謝不逢便從竹籃裡拿出果乾,放在了兔子的嘴邊。
白兔淺粉色的唇鼻,湊上前去輕輕嗅了兩下。
接著便一點點啃食起了謝不逢手中的東西。
“雨還沒有停,”謝不逢一邊喂兔子,一邊轉身輕輕地皺了皺眉,他對文清辭說,“愛卿怎麼不打傘?當心感染風寒。”
語畢,謝不逢就將手中的果乾放到了桌上,解開了自己身上的披風,輕輕替文清辭覆在了肩上。
愛卿。
文清辭現在隻要聽到這個詞,便頭皮發麻。
他立刻將視線移開,將心中古怪的感覺壓了下去。
頓了幾秒才緩緩低頭,向自己身上的披風看去。
同樣的織錦緞,同樣的暗繡玉蘭。
哪怕是陰雨天,也無法遮住它的淡光。
直到龍涎香襲來,文清辭這才反應過來,謝不逢身上穿著的這件衣服,與自己的好像是同款……
剛才脫下來的披風還帶著餘溫。
謝不逢的身形比文清辭大了一圈。
披風也同樣寬大。
文清辭的身體,被完完全全地藏在了玄色的衣袍下,寒意也在頃刻間蕩然無存。
那一刻,他被熟悉的氣息所包圍。
文清辭本能地將手搭在了衣領處,想將披風脫下還給謝不逢。
“彆動。”謝不逢反客為主,輕輕地按住了文清辭的右手。
此時,兩人之間隻剩下了半臂距離。
帶著濕氣的清風,托起文清辭帷帽上的紗簾,從謝不逢的臉頰邊輕輕撩過。
白皙似玉的下巴,也在紗簾下若隱若現。
文清辭的右手,被謝不逢按著貼在了鎖骨之上。
……他竟不由自主生出錯覺,謝不逢此時正借著自己的手,撫摸自己脆弱的脖頸。
文清辭身體瞬間僵住,不敢活動。
見狀,謝不逢握著文清辭的手腕,將他的右手放了下來。
直領披風的係帶,位於胸口處。
修長有力的手指,於不經意間從那裡蹭過。
謝不逢的手極輕,但正是這樣的輕,讓他的動作化作一片羽毛,從文清辭的心尖飄了過去。
謝不逢不過三兩下就係緊了披風。
“好了。”
低沉的聲音自耳邊傳來。
還沒等文清辭鬆一口氣,謝不逢的手忽然穿過紗簾,小心貼在了文清辭的臉頰邊。
同時無比曖.昧又不舍地以指腹摩蹭。
文清辭瞬間緊張了起來:“陛下,這裡是前院。”他出聲提醒。
“我知道。”謝不逢緩緩眯瞳,看向眼前的人。
他的聲音不知道什麼時候變得低沉、沙啞,聽上去極其危險。
文清辭本能地想要躲避,但是後退半步之後方才發現,謝不逢另外一隻手早已經等候在了這裡——
自己的肩背,瞬間貼在了謝不逢的掌心上,整個人也在此刻,落入了對方的懷抱。
太醫署前院實在太小,隨時都有可能從這裡經過。
雨還沒有停。
文清辭一時之間,竟然分不清自己耳邊那究竟是淅淅瀝瀝的水聲,還是有人從遠處走來,生出的腳步聲。
他瞬間神經緊繃。
謝不逢始終沒有放手。
在極度的緊張之下,文清辭不由咬緊牙關,壓低了聲音厲聲道:“……快點放開我,謝不逢!”
下一秒,文清辭方才反應過來,自己剛剛竟然直接叫了皇帝陛下的大名。
!!!
哪怕幾年前兩人關係不錯的時候,自己都是叫他“殿下”的。
文清辭瞬間停下掙紮,抬頭看謝不逢的反應。
完全出乎他意料的是,謝不逢的臉上不但沒有一絲怒意,甚至於……竟生出了幾絲驚喜,唇角也隨之輕輕向上揚起。
好像很喜歡對方直呼自己的大名一樣。
隔著帷帽,一切都有些不真切。
文清辭以為自己看錯,他下意識還想仔細觀察,但是謝不逢卻在這個時候緩緩下了彎腰,將文清辭擁入懷中,同時再一次將唇貼在了他的耳畔。
謝不逢慢慢收緊手臂。
兩人的身體緊貼在了一起。
隔著並不厚重的衣料,文清辭清晰地觸到了謝不逢的心跳。
——有些重、有些快。
謝不逢在文清辭耳邊低語:“這隻兔子已有一年多時間,未見他的主人。”
“他還以為他的主人,將他拋棄……”
文清辭的呼吸,隨之一窒。
……謝不逢口中說的,真的隻是這隻兔子嗎?
“或是以為他的主人不要他,將他孤零零地丟在了太殊宮裡。愛卿你說,這隻兔子他是不是……很可憐?”
謝不逢的語速極慢、極輕。
明明還是慣有的平淡語調,但是落在文清辭的耳內,卻變得極其危險。
“愛卿,你說他的主人為何不像之前說好的那樣,早早將他殺了,用做實驗。為何還要留他一命,對他如此溫柔?如此縱容?”
文清辭與謝不逢完全不同。
過往的二十餘年,他研究醫學,研究人的“軀殼”,唯獨沒有時間去研究人心。
可是生來便能聽到惡意的謝不逢,卻對此格外敏.感。
縱容。
……自己早就在縱容謝不逢了。
溫柔是一種縱容,長原那一.夜更是一種縱容。
剛才被謝不逢觸碰過的左手,還有胸.前的皮肉,都在這一瞬間灼燙了起來。
似乎意識到不該步步緊逼。
謝不逢突然將話語中的危險掩藏了起來,他的視線落在兔子的身上,並在文清辭的耳朵邊輕聲說:“所以現在,愛卿可否好好陪陪他?”
他的聲音啞啞的,每一個字都輕輕地敲在了文清辭的心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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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那句話後,謝不逢便離開了小院。
似乎真的是要留文清辭在這裡,陪兔子玩耍。
雨逐漸停了下來。
氣溫也不再像剛才那樣冷。
文清辭試著解開係帶,想要拜托人替自己將這件披風還給對方,卻無奈發現謝不逢不知有意無意,竟然在披風上打了一個死結。
最後他隻得放棄這件事,緩緩俯下身,撫摸兔子的額頭。
文清辭的手指機械般活動著,心早不知飛到了哪裡去,兔子也被他摸得躲躲閃閃。
直到有人出現,出聲打斷文清辭的思路:“天呐,你怎麼在摸這隻兔子?”
那名年輕太醫提著今日煎好的藥走了過來。
看清這一幕之後,他的語氣變得有些驚恐:“這是陛下的兔子,平常不讓人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