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又匆忙向後張望了幾眼,確定周圍沒人,這才緩緩地鬆了一口氣:“還好陛下沒有發現,不然你可就遭殃了。”
“……隻是一隻兔子而已,為何不讓人碰?”文清辭喃喃自語。
太醫見他仍在這裡不動,不由有些著急:“這兔子是當年那位留下來的,我這樣說你可明白了?”
“彆看它隻是一隻普通的白兔,在陛下的眼裡,可比人值錢多了,”太醫迅速說道,“這一年多的時間,一直是他親自照看,隻有小公主偶爾能來陪它玩玩。”
文清辭輕輕地點了點頭。
站在他身邊的年輕太醫繼續說:“陛下心疼這隻兔子,並未將它關在籠中,而是任由它在太醫署的小院裡亂跑。我記得之前有一次,這兔子不知跑到了哪裡去,不見了蹤影。陛下居然親自帶著一隊人馬,花了兩天時間翻遍了整個太殊宮,才在某個廢殿之中找到它……”
那次可驚動了數千人。
文清辭沒有給他留下太多的東西。
於是謝不逢更加拚命地想要留下對方存在過的所有痕跡。
為此,謝不逢整整兩日沒有闔眼。
找到這兔子的時候,他什麼也沒有說,隻是顫抖著將它抱在了懷裡。
甚至那之後茹素一月、大祭天地。
聽到這裡文清辭本想反駁,謝不逢不信鬼神。
但轉念他便想起……謝不逢的的確確曾在登誠府的皇寺裡遍請鬼神,以血祭天。
那個自認被鬼神厭棄的少年,因自己的離去,將那些他從前並不相信的神佛,當做了最後一根救命的稻草。
“值得嗎?”文清辭低喃道。
那名年輕太醫不覺得世上有誰能不被天子的情愛打動。
文清辭的神情太過古怪。
他還以為身邊這個被當成替身的同僚,在不知不覺中陷了進去。
他立刻給對方敲響警鐘:“陛下平日裡或許看著有些冷冰冰的,但他對‘那位’的感情,絕對半點也未摻假。或許對他而言,做什麼都是值得的吧……哪怕隻是給自己留下一點念想。”
“好了好了,不說這隻兔子了!”擔心謝不逢突然出現,看到文清辭竟然還在摸這隻兔子,他立刻伸手,將身邊的人拉到了一邊的耳房裡,“不知道你之前有沒有注意到,陛下的手腕上一直戴著一根羊毛手繩?”
擔心文清辭不明白自己說的是什麼,年輕太醫又詳細描述了兩句:“上麵好像染了血還是什麼東西,看上去是暗紅色的。時間久了,還變得有一點朽。但就因為手繩是‘那位’送的,陛下始終將東西戴在手上,一刻也不取下,寶貝得緊呢。”
“看到了。”文清辭的聲音有幾分艱澀。
太醫的服務對象,既有皇帝後妃,也有雍都的達官貴人。
因此他們身邊的消息向來靈通。
年輕太醫壓低了聲音,神秘兮兮地在文清辭耳邊說:“我後來聽彆人說,除了那個手繩外,好像還有一串藥玉也是‘那位’送的。”
“據說陛下上戰場的時候,小心將藥玉藏在了護腕下。沒想竟因為太過寶貝那串藥玉,被人發現了破綻,襲了上去,將藥玉劈碎,使之落在了地上。”
這故事是太醫從某個將軍口中聽來。
雖然是複述,但他說話時眉飛色舞、語氣誇張,完全將對方的樣子學了個十成十。
“那可是戰場上啊!”說著說著,年輕太醫的語氣帶上了幾分恐懼,“他竟然直接從馬背上跳了下去,在地上摸索那串藥玉。結果啊……被人一劍劈在了背上,差一點點就丟了性命。”說到這裡,他也不免心有餘悸道。
文清辭不由攥緊了手心。
替謝不逢擋過箭後,他便失去了意識。
直到回到穀內文清辭才知道,謝不逢輕輕地將那串藥玉放在了自己的棺中……
最後被師兄一起,帶回了神醫穀。
文清辭沒有什麼飾品,也不知道應該將藥玉放在哪裡。
糾結一番後,他索性將它放在了自己隨身攜帶的藥箱的最下一格。
“……怎麼了?想什麼呢?”
直到身邊那名年輕太醫在他眼前晃了晃手,文清辭這才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剛才竟然在發呆。
“沒什麼,”文清辭迅速低頭,向食盒裡的藥碗看去,“我隻是覺得……那個羊毛手繩過於破舊,已不再符合陛下的身份。”他隨便扯了個答案。
年輕太醫半開玩笑道:“話是這樣說沒錯,但除非那位能複活給他送個新的,陛下定不肯更換。”
文清辭的手指一頓,輕輕點了點頭:“嗯。”
接著便仔細檢查起了藥的煎煮情況,同時回答對方有關方劑的問題。
就像剛才那番對話,隻是一個無關緊要的小插曲一般。
在確定藥間的沒有問題後,太醫便轉身準備離開。
剛走到門口,他突然想到了什麼似的問:“對了,我上次說的事你有想好嗎?”
“何事?”文清辭愣了一下。
“給我們傳授醫術的事。具體就是如何開重劑,還有應對鼠疫的方法。”對方的眼裡滿是期待。
停頓幾秒,文清辭緩緩搖了搖頭:“暫時……還不太合適。”
當世醫道大多是師徒傳承。
俗話說“教會徒弟餓死師父”,不少人都堅信此話,教徒時喜歡藏著掖著。
但是文清辭的目的,卻與他們正好相反。
若是要教,他並不可能隻教簡單的案例。
而是要從根源上講起。
但這就避不開《杏林解厄》,與自己之前留下的那套理論了。
若是留在這裡教授醫學,那便意味著自己的身份,會隨之暴露在眾人眼前……
“好吧……”雖然隔著帷帽,但那名太醫還是無比準確地從文清辭的身上讀出了猶豫與糾結。
雖然有些失望,但是文清辭剛才並沒有將話說死,他便也沒多說什麼:“好吧,若你哪天改變了主意,一定要第一時間與我說!”
聞言,文清辭點了點頭,柔聲道:“自然。”
同時起身快步向前,準備送對方離開。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一隻腳已經踏出門外的太醫,突然瞪大眼睛站在原地,無比震驚地向剛剛走到自己斜前方的文清辭看去。
他飛地將文清辭上下掃過。
末了忽然驚呼一聲,結結巴巴地說:“我,你,你……我沒有看錯吧,你身上這件衣服?”
他方才隻覺得文清辭穿著一件暗色的衣服有些奇怪。
現在走出門,他才注意到,文清辭的衣服有些過分寬大。
最重要的是,除了正麵衣擺的玉蘭花以外。
脖頸後方,竟然還繡著一條玄龍!
不隻他沒有發現,文清辭更沒有發現,這件衣服的背後,竟然還藏著如此玄機。
“什麼?”文清辭被他的聲音嚇了一跳,同時莫名的心虛了起來。
“你……你身上,這件衣服,上麵,有,有一條龍?!”
這件衣服是陛下的!
臥槽!陛下竟然將繡了龍紋的衣服,給旁人穿?
那名年輕太醫,瞬間大腦宕機。
文清辭:“……”
龍紋?!
文清辭本想解釋幾句,但聽到“龍紋”這兩個字後,便知道自己無論說什麼也解釋不清楚了。
麵對如此尷尬的情景,他隻好強咬著牙關,強裝著沒有什麼事情發生一般轉身,朝對方淡淡一笑說:“是,的確是陛下之物?怎麼了?”
帷帽下,文清辭的臉頰忽然一陣灼燙。
文清辭表現得過分坦蕩。
一時間,那太醫竟然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沒,沒有……挺好的。”
直到離開這裡,年輕太醫的腦海之中,都隻餘下一句話在不斷重複——陛下將自己的衣服,給了那名郎中穿!
……
這一日,忙完前院的事回到臥房後,文清辭時隔幾個月,第一次打開了藥箱最下一格。
他借著燈火,凝望著箱子裡的藥玉。
文清辭的表情還同以往一樣,情緒也被儘數隱藏在了漆黑的墨瞳裡。
但是他心裡,卻並不像表現得這般平靜。
*
藥玉的事情暫且放到一邊。
文清辭注意到,謝不逢戴著的那串羊毛手繩,的確已經磨損了八.九成。
羊毛的連接處隨時有磨斷的風險。
糾結半晌,他最終還是托那個常來送藥的年輕太醫,從宮外買上好的羊毛,送到了自己的手上。
並用一個時辰,一邊回憶一邊編出了一個與記憶中一樣的手繩。
但是等編好之後,文清辭反而猶豫起來……自己真的要將它送給謝不逢嗎?
夏末秋初的天氣總是這樣。
一會下雨,溫度驟降,一會又再次升溫,熱得要命。
幾天之後,氣溫再一次高了起來。
生活在雍都的人,重新換回了夏裝。
傍晚,日薄西山,餘霞成綺。
處理完政務之後,謝不逢回到臥房裡批閱奏章。
寬大的衣袖隨著他的動作向下滑去,將手腕和腕上的手繩一起露了出來。
文清辭不由緩緩回眸,朝謝不逢看去。
過了幾秒,他的視線落在了對方的腕骨上。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那條羊毛手繩似乎比自己前幾天看到的時候更加脆弱了。
……假如它突然斷掉,謝不逢會難過嗎?
文清辭不知道,謝不逢將奏章搬到這裡,就是為了時時刻刻看他。
就在他偷瞄謝不逢的同時,謝不逢忽然把筆放下,笑著將視線迎了上來。
接著起身,向他所在的位置走來。
臥房逼仄狹小,不過眨眼謝不逢便出現在了文清辭的背後。
這個時候回頭已經晚了。
“愛卿在看朕?”
明明用的是最為生疏客氣的稱呼,但話從他嘴裡說出,卻曖.昧得嚇人。
赤紅的晚霞,順著窗口落入屋內,吻在了文清辭的麵頰上。
為他蒼白的皮膚,添上了幾抹豔色。
謝不逢的目光,無比貪婪。
文清辭下意識移開視線,躲避他的注視。
然而停頓幾秒,謝不逢竟緩緩抬手,捏住了文清辭的下巴。
文清辭條件反射般將手搭在了謝不逢的腕上,想要用力將他推開。
然而謝不逢的手臂,簡直是由鐵鑄成的。
無論怎麼用力,都一動不動,直叫人懷疑人生。
“愛卿有話想對朕講。”謝不逢注視著文清辭那雙墨一般黑沉的眼睛說。
他的話語裡沒有半點疑問的意思,聲音裡還帶著淡淡的笑意。
好巧不巧的是,虛纏在謝不逢手腕上的羊毛手繩,也隨著他的動作一起緩緩滑落,從文清辭臉的臉頰邊蹭過。
算了,說就說。
這有什麼心虛的?不就是一個簡單的禮物嗎。
見謝不逢一副不問出答案不善罷甘休的樣子。
文清辭終於咬牙,緩緩開口:“臣想說,陛下手上戴的手繩,已磨損大半。”
不知道是不是看錯,說到這裡的時候,文清辭發現謝不逢的眼睛,忽然有些危險地眯了一下。
“所以?”一身玄衣的年輕帝王問。
文清辭有些緊張,又有一些猶豫,他緩聲道:“所以,陛下還是不要再戴……”它了吧。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便看到對方臉上的笑意蕩然無存。
文清辭的語速很慢,他的話對謝不逢來說,無異於淩遲。
隨著一陣失重感,文清辭眼前的景象忽然發生變化。
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自己已經被謝不逢緊緊地攬在了懷中。
“不要再戴?”謝不逢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這個也要一起收回來嗎?”
“禮物既然送出去,沒有再收回的道理。”
這一切,都發生在刹那之間。
文清辭不由自主地隨著他的話,想起了那串藥玉。
此時的謝不逢,就像一隻被觸到傷口的凶獸。
在同一刻,暴露出了自己凶殘與無助的那一麵。
謝不逢將文清辭放在了榻上,俯下身用手撐在他的身邊,啞著聲說:“文清辭,你怎麼能如此不講道理?”
語畢,終於放縱自己狠狠地朝著文清辭的下巴啃咬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