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清辭頓了一下, 緩緩將筆擱到一邊,下意識朝門外看去。
而他身邊的太醫,卻仍有些呆滯地盯著書案上寫滿了字的紙張, 沒有從中反應過來, 甚至完全沒有意識到, 太殊宮的大人物,今日竟齊聚於此。
——文清辭剛才對他說的那番話,太過驚世駭俗。
太醫說的“偷師”並非開玩笑或是說說便罷。
擔心文清辭真的不願留在雍都, 替謝不逢治好病便離開。
太醫便趁著每一次送藥的機會, 和文清辭談論醫道,請對方為自己答疑解惑。
他不僅自己問, 且還將同僚的問題整理成冊, 拿來一起問。
前幾日, 宮外有位三品大員腹痛難忍、惡心嘔吐,在家臥床不起。
宮中太醫前去看後,開了幾副藥都沒太大用。
這便隻好拜托他,將記錄及其詳細醫案,拿給文清辭看。
在太監的通報聲傳來之前, 文清辭剛剛在紙上寫下“膽腑鬱熱,結石盤踞”的診斷。
同時在以柴胡為主的仲景方上增加劑量,開了第一劑藥。
至此, 一切還算正常。
開完藥後, 文清辭補充了一句:“用此方,可以緩解腹痛, 體溫也會逐漸正常,但並不能根治疾病。”
“那要如何才能根治?”年輕太醫不由追問。
文清辭停頓片刻回答道:“必須將膽囊切除。”
“切,切除?!”
這位同僚, 莫不是在開玩笑吧?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
這種玩笑可是開不得的啊!
經曆漣和一事,他雖然已經大部分人一樣,逐漸接受了剖解屍體探查病因的方法。
但這並不代表他能接受從一個活人的身體裡取出器官的事……
就算將倫理綱常丟到一邊。
開膛破腹之後,人還能好好活著嗎?
此舉究竟是救人,還是要命!
文清辭的話,在這個時代的人耳中太過荒謬、不切實際。
甚至稱得上瘋狂。
年輕太醫的後背驟然一涼,他忽然想起了那位被稱作“仙麵羅刹”的文太醫……
現在看來,自己身邊這位或許不隻是身形像他,就連做事也有幾分相似。
他下意識想要觀察文清辭的表情,卻被帷帽所擋。
但文清辭已經從他剛剛的語氣中,讀出了他心中的想法。
“並非玩笑,”文清辭一邊說,一邊將自己的最終診斷,珍重寫在了紙上。
自此,年輕太醫徹底呆立在原地,動都無法動彈。
直到太監的聲音自屋外傳來,文清辭輕輕拍拍他的手臂,壓低了聲音說:“走,出去迎駕。”
這是太殊宮的規矩。
“啊?”太醫愣了一下,終於反應過來的他慌忙點頭,“好,好……”
語畢,立刻放下手中的東西,強壓下心中的不適,和文清辭一起向耳房外而去。
太醫署前院的人不多,此時所有人都走出殿外,彎腰候在了院邊。
傍晚的陽光,將影子拉得格外長。
站在文清辭身邊的太醫,在等候貴人前來的同時,不停地偷瞄身邊的人,企圖從文清辭的身上看出幾分異常,或是等待對方朝自己說,剛才那番話不過是玩笑而已。
然而文清辭始終表現得和以往沒有什麼兩樣。
腳步聲漸近,穿著棗紅宮裝的太後,終於與惠太妃還有衡王謝觀止一道,出現在了文清辭的視線之中。
在眾人行禮之前,她便開口淡淡道:“免禮。”
並伴著“謝太後恩典”的聲音,帶人朝側殿而去。
雖然免了禮,但是在前殿當值的眾人,仍需站在這裡候駕。
太醫署前院不大,側殿的門也敞著。
門內的話,零零散散地傳至眾人耳邊。
……
今日慧太妃格外殷勤。
“……哀家聽聞,陛下前陣子龍體抱恙,特從廟裡求來佛像,替陛下祈福。”
“太妃有心了,”謝不逢的語氣與平日沒有太大區彆,“此番實在是勞煩。”
說話間門,慧太妃也抬頭,默默地朝珠簾後看了一眼。
隱約見到謝不逢氣色還好後,她也算是鬆了一口氣。
見謝不逢和自己客氣,慧太妃忙道:“陛下乃一國之君,身體也是國事,何談勞煩。”
廢帝死了,慧太妃也不必再像以往那樣裝下去。
她的語氣雖然還是有些誇張,但是神情卻比往常平和了許多。
顯然,這才是慧太妃平素的樣子。
客氣過後,她還不忘拉近距離追問一句:“不知陛下現在如何,可還有不適?”
謝不逢緩緩旋了旋手中的茶盞,目光穿過珠簾,向窗外落去。
停頓幾刻,搖頭道:“朕在漣和遇到一位郎中,多虧了他的照管,此時已恢複了大半。”
確定謝不逢的身體並無大礙,一定能撐到冊封,慧太妃終於鬆了一口氣。
這時,站在她身邊,一直沒有說話的謝觀止突然開口:“沒想到一個江湖郎中,竟有如此的本事……”
說話間門,他不由自主地攥緊了雙手。
畢竟差一點就死於對方手下,謝觀止到底還是有點害怕謝不逢的。
謝不逢挖棺時順手釘在他身邊的那把劍,給謝觀止留下了極深的心理陰影。
回到雍都後,他連著做了幾個月的噩夢。
這陣已經刻入魂靈的懼意,逼著他將後麵的話咽了回去——不知道與文太醫相比,誰的醫術更好一些?
謝觀止忍著沒有說出最過分的那句話,但是下一秒,慧太妃還是一臉緊張地朝珠簾後看了過去,試圖看清謝不逢的臉色,判斷他有沒有生氣。
……自己這兒子,怎麼總是觸謝不逢的黴頭!
怪不得自己說要來看謝不逢的時候,他答應得那麼痛快。
原來是將算盤,敲在了這裡。
謝不逢和那個江湖郎中的事,早已經傳遍了整個雍都。
慧太妃當然也有聽聞。
但無論他究竟隻是“代替品”,還是說謝不逢真的動了真情,那都是謝不逢的私事,與旁人沒有一點關係。
沒想謝觀止沒有問出有關文清辭的問題,謝不逢竟然點了點頭,主動提起了那個人:“清辭也是江湖之人。”
他的語氣非常自然,完全沒有一年多前那瘋狂的樣子。
甚至不再將“文清辭”視作禁.忌,好像真的……放下了一樣。
聞言,謝觀止不可置信地抬起頭,向謝不逢看去。
他雖也覺得謝不逢變“正常”,不再執著於一個死人是件好事。
但想到之前發生的事,謝觀止的心理活動還是突然精彩了起來。
『當時那樣轟轟烈烈,現在竟然將一個認識不過幾個月的郎中,與他相提並論?再過幾日,豈不是要將文清辭取而代之了。』
『原來他對文清辭,也可以如此冷漠。我真是看走了眼。』
說話間門,謝不逢正巧將茶杯端起。
伴隨著抬手的動作,米白色的羊毛手繩,從他的腕上滑了下去,落入了謝觀止的眼底。
『原來就連這條手繩,都有了新的。』
看到這一幕,謝觀止的心中不由生出了一點寒意。
……不要衝動,不要衝動。
差點被謝不逢一劍殺死的噩夢,還沒有散去。
但見謝不逢主動提了文清辭,謝觀止沉默片刻,還是忍不住隱晦地說了一句:“將他與文太醫相比……看來陛下是真的很器重這位郎中。”
謝觀止的話表麵上是在說兩人的醫術。
實際側殿裡的所有人都能聽得出來,他形容的是另一件事。
慧太妃狠狠地朝謝觀止扔了一記眼刀。
謝觀止卻抿唇低著頭,裝作沒有看到。
“自然,”謝不逢的聲音非但沒有半點不悅,甚至還帶著幾分笑意與眷戀,“在朕眼裡,這世上無人能與其相比。”
無人相比……
謝不逢的聲音,清清楚楚傳到了鴉雀無聲的小院之中。
這句話如同表白,亦或者說就是表白。
候駕的眾人,不約而同地將目光落在了文清辭的身上。
陛下與文太醫的關係,早儘人皆知,所以他這樣說是……坐實了與那位江湖郎中之間門傳言嗎?
一時間門,眾人竟忘記了掩飾目光中的震驚。
站在院中的文清辭,不由低下了頭。
他並不適應被人這樣看著。
這並不是文清辭第一次聽到謝不逢向自己表達好感。
與之前不同的是,這一回,兩人的距離忽然拉遠。
因此文清辭沒有像過往一樣無所適從,而是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並清清楚楚地意識到,自己的心臟因為對方那句話,加快了躍動的節奏。
雖然剛剛還在糾結文清辭說得開膛破腹、摘除膽囊的事。
但是在文清辭被眾人打量的時候,他身旁的太醫,還是非常仗義的向斜前方走了半步,將一身月白的文清辭結結實實地擋在了自己的背後。
“謝謝。”語畢,站得有些久的文清辭,不由輕輕地咳了兩聲。
“沒事沒事,”那太醫連忙搖頭,頓了幾秒之後,突然略微提高音量,“當心!”
文清辭下意識朝著空地另一邊看去。
——一隻兔子,不知什麼時候從草叢裡冒了出來,跳到了自己的腳邊。
“誒!彆跑啊!”下一秒,謝孚尹的聲音,便隨著兔子的身影一道飄了過來。
空地上的眾人,不約而同地朝著那個方向看去。
穿著淺粉色宮裝的謝孚尹,在這個時候提著裙邊從小院外跑了進來。
她的背後,還跟著奶媽與明柳,她們壓低了聲音提醒道:“公主慢一點,千萬不要著急!”
“沒事沒事!”謝孚尹擺了擺手,完全沒有降低速度的意思。
眼前的這一幕,曾無數次等於文清辭的眼前上演。
霎時間門,文清辭好像又回到了一年多前,回到了自己還是“文太醫”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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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多不見,謝孚尹長大了不少。
她五官精致,臉蛋紅潤,如小仙童般玉雪可愛。
文清辭看到,謝孚尹的手臂上還挎著一個竹籃,裡麵裝滿了乾草和果脯,應當都是用來喂食兔子的。
這隻兔子在太醫署裡養了這麼久,早就已經不怕人了。
見謝孚尹然在後麵小跑,它還當人是在與自己玩耍。
那隻兔子非但一點也不害怕,甚至還向人群之中鑽了過來。
接著,好巧不巧地撞在了文清辭的身上。
“幫我抓一下它!”謝孚尹清脆的聲音,自文清辭的耳邊傳了過來。
他愣了愣,轉身向謝孚尹所在的位置看去。
對視後終於確定,謝孚尹剛剛真的是在和自己說話……
文清辭的心情,不由狠狠一揪。
沒事……
他深吸一口氣,反複告訴自己謝孚尹還是個小孩。
她應當是認不出自己的。
停頓幾秒,文清辭終於轉過了身。
“是,殿下。”
和從前隻是點頭之交的太醫不一樣,文清辭與謝孚尹非常熟悉。
他下意識壓低了聲音,緩緩俯下身,趁著兔子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用右手將它撈入了懷中,習慣性地用手指揉了揉它的臉頰。
文清辭的左右兩邊站滿了人。
他頓了一下,最終還是認命般抱著兔子,緩步走了出去。
“殿下,給您。”
文清辭緩緩蹲下身,將兔子交到了謝孚尹的手中。
沒有想到,謝孚尹沒有第一時間門將兔子接到懷裡,而是皺了皺鼻子,有些疑惑地“咦”了一聲。
……她怎麼覺得這個陌生人身上的味道有些熟悉。
苦苦香香的,好像在哪裡聞到過似的。
見謝孚尹站這裡不動,跟在她背後的明柳不由提醒:“殿下,快將小兔子接回來呀。”
擔心她打擾到謝不逢 ,謝孚尹進去待了沒多久,就被明柳她們帶了出來。
小姑娘剛剛還嘟嘟囔囔地不怎麼情願,看到這隻兔子之後,便忘了個一乾二淨。
“哦,好!”謝孚尹回過了神來。
文清辭輕輕地將兔子從懷中交了出去。
他的左手仍不能正常活動,動作也因此變得有些僵緩。
那兔子並不安分。
在文清辭將它交出的瞬間門,它忽然借力一躍,想要從人的懷抱中躍出。
文清辭下意識抬起左手,想要將它攔下。
但下一秒,他的手便無力地墜了下來。
文清辭的心,驟然一緊。
他立刻起身,打算去尋隻兔子。
這一次,謝孚尹終於抬頭,一臉狐疑地向文清辭看去。
她終於想起來了,自己之前曾在文先生的身上,聞到過那陣苦香!
可是……母妃不是說,文先生已經“去世”了嗎?
“等等!”謝孚尹叫住了文清辭,小步跑了過來,站到他的麵前。
明柳想攔,都未能攔住。
而恰巧就在這個時候,一陣晚風,忽然不知道從哪裡吹拂而來,輕輕地托起了帷帽上的紗簾。
將它揚起了一個小小的弧度。
輕柔的紗簾,從文清辭的下巴上蹭了過去。
但是並未將他的麵容露出。
周圍的人隻看了一眼,便將視線重新收了回去。
然而謝孚尹,卻和他們不同。
謝孚尹呆呆地站在原地,不轉睛地盯著文清辭,連去抓兔子的事情,都忘了個一乾二淨。
和大人們不一樣。
個子隻到文清辭腰部的她,在紗簾揚起的瞬間門,自下方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輪廓
謝孚尹瞪大了眼睛,小心翼翼地叫道:“……文,文先生?”
“是你嗎?”
她的聲音一點也不大,但此時的小院,又太過安靜。
除了側殿裡隱約傳來的談話聲外,眾人的耳旁,隻剩下了自己呼吸聲。
文先生?!
公主殿下說的人該不會是……文清辭吧?
文清辭這幾日,在前院自由出入。
守在這裡的太監、宮女還有侍衛,都見過了他。
其中一部分宮變之前就待在太殊宮的老人,也在相處中發現了這位郎中與文清辭的相似之處。
不過……話說回來,如果不像的話,謝不逢也不必找他當替身了。
因此,謝孚尹這句話說出口後,眾人的第一反應是——公主殿下大概是認錯了人。
文清辭愣了一下,不由自主地輕輕搖了搖頭。
但還是個小孩的謝孚尹,哪裡懂得那麼多?
想起對方難以抬起的左臂,她幾乎已經確定眼前這個人就是文清辭。
小姑娘瞬間門紅了眼眶,徹徹底底地將兔子的事情扔到了一邊去。
她“哇”的一聲哭了起來,接著小跑過去,緊緊地抱住了文清辭,不讓他離開:“文先生,嗚嗚……他們都說你再也不會回來了。我,我好想你啊……”
這一次,小姑娘的聲音,清清楚楚地傳到了每一個人的耳邊。
——包括側殿中,已經看望過謝不逢,準備離開的幾人。
謝觀止不由皺眉,緩緩轉身向著殿外望去。
……
理智告訴文清辭,自己現在應該將謝孚尹推開,裝作不認識她才好。
但是謝孚尹哭到沙啞的聲音,還有停不下來的抽噎,卻無法.令文清辭狠下心做出這種事來……
尤其是謝孚尹在哭泣中抬起了頭,用那雙漂亮的琥珀色眼瞳,看向自己的時候。
“嗚嗚嗚……我好想你啊文先生,我和,和哥哥都好想你啊……”
謝孚尹緊緊地摟著文清辭的腰,生怕他又離開。
眼淚似晶瑩的碎珠,從謝孚尹的眼角邊向下墜,止也止不住。
文清辭攥緊鑽進掌心,又緩緩舒展開來。
站在文清辭身邊的年輕太醫,不由咬緊了牙關。
他和這裡的其他人一樣,都以為謝孚尹認錯了人……
自己這位同僚,似乎對陛下也動了真情。
現在又被人提醒“替身”的身份,他可會介意?
想到這裡,太醫便有些不忍。
然而就在他打算鼓起勇氣,安慰一下謝孚尹,順便將這個小公主交給奶娘的時候,文清辭竟然緩緩抬起手,摸了摸小公主的腦袋。
一旁的太醫瞬間門屏住了呼吸。
眾人也被文清辭的動作,嚇了一跳。
這江湖郎中來了太殊宮這麼久,都沒搞清楚自己的身份?!
抑或是得了陛下恩寵的他,真的以為自己能與公主說得上話了?
“哎呀!”負責照顧謝孚尹的奶娘先急了,“公主殿下,快些回來呀。您,您認錯了人,知道嗎?”她越說聲音越小,但周遭太過安靜,聲音還是清清楚楚地傳到了眾人的耳畔。
連帶著還有謝孚尹的反駁,小姑娘無比固執地搖了搖頭,大聲說:“沒有,我看到了,他,他就是文先生——”
同時哭的愈發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