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眾人反應過來,側殿前突然傳來了一陣腳步聲。
謝觀止一行人,從殿內走了出來。
身著鵝黃色錦袍的他,眉眼之中滿是厭棄。
謝觀止遠遠地看了這邊一眼,壓低了聲音說:“公主彆開玩笑了,他……他早就已經走了,您不是親眼看到入殮了嗎?還是少說兩句,讓他安靜些吧。”
他的聲音裡也帶上了幾分鼻音。
說完又將視線落在了文清辭的身上,完全沒有將掩飾自己的不屑:“有人不做自己,反裝彆人。帷帽戴久了,彆忘真的忘記自己是誰就好。”
小孩對於生死的觀念本就模糊。
但謝孚尹還是聽懂了“入殮”這個詞,想到了文清辭被釘入棺中的畫麵。
她哭得愈發傷心。
不但拽緊了文清辭的衣擺不讓他走,甚至還抽噎著說:“文先生,不,不要走好不好?我好想你,哥哥也好想你,晚上連覺都,都睡不著……還有,母後和觀止哥哥,他們也想你!”
謝孚尹說不出什麼複雜的句子。
隻劈裡啪啦地在文清辭的麵前,點了一堆的名字出來。
……他這才知道,原來就連明柳,都曾在寒衣節裡,默默用黃紙疊衣被,記掛著自己。
文清辭撫在謝孚尹發頂的那隻手瞬間門一頓,接著輕輕地顫了起來。
這個時候,太後和慧太妃也從側殿內走了出來。
看到謝觀止在這裡與一個小姑娘計較,慧太妃當下蹙眉,想要過來叫謝觀止離開。
但是遠遠望到那道月白色的身影,太後的心中,卻忽然一刺。
文清辭。
……果然是他。
“不必。”太後緩緩抬手,將慧太妃攔了自己的身邊。
“……不必?”慧太妃愣了一下,看到太後明顯恍惚的神情與目光,她的心中突然生出了一個可怕的念頭,手腳也在這一刻變得冰涼。
那個江湖郎中,該不會真的是文清辭吧?
但怎麼可能,他不是已經死了嗎……
不知何時,謝不逢竟也從殿內走了出來。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再沒有人敢抬頭,更沒有人敢出聲提醒。
眾人莫不膽戰心驚,等待看這場鬨劇該如何收場。
夕陽在這一刻沉入樓閣之中。
侍從皆跪於此,沒人敢離開掌燈。
周圍已是一片暮色茫茫。
今晚是朔月,天空中一片空渺。
隻有地上泛著一片月白,如月華墜地。
文清辭揉了揉謝孚尹的腦袋,並輕輕地闔上了眼睛。
停頓片刻,他終於彎下腰,將還在小聲啜泣的謝孚尹抱入了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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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文清辭的身上。
沒有人看到,側殿前一身玄黑的年輕帝王,也在這一刻攥緊了手心。
而小公主則緩緩抬手摸了一下文清辭頭頂的帷帽。
——她這樣做隻是出於好奇。
謝不逢卻在刹那之間門緊張到無法呼吸。
他和文清辭都明白,這頂帷帽代表著什麼。
——它代表著“文太醫”的身份,代表著與這個身份有關的所有枷鎖,代表著文清辭沉重的過往。
沒有人能將帷帽戴一輩子,永遠隱姓埋名。
戴著它的文清辭,終有一日會離開雍都,回到神醫穀。
隻有將它取下,文清辭才有留在自己身邊的可能。
似乎是意識到了哥哥的目光有些不對勁。
謝孚尹終於將手落了下來,改抱著文清辭的脖子,小聲哭泣。
但抱著她的人卻站在這裡久久未動,僵立在了原地。
這一瞬,文清辭想了許多許多。
……他向來以為,自己的“死亡”聲勢浩大。
在那一刻就沒有了任何回旋的餘地。
過去的一年也的確如此。
至少在漣和相遇前,文清辭都以為自己再也不會回到雍都,見到故人。
回到皇宮後,他始終糾結,卻未能找到答案。
直到這一刻……文清辭從小姑娘的眼中,看出了無法遮掩的悲傷。
他忽然不想再有人因為自己而難過。
他清晰的意識到,不止如此,自己還想要《杏林解厄》這本書,和那些領先於這個時代的概念,自此地傳播出去。
令世上再無第二個山萸澗。
自鬆修府來的江湖郎中,做不到這些。
但是太醫文清辭,卻可以。
文清辭的心跳越來越快、越來越快,仿佛下一秒就要衝破胸膛。
血液也在這一刻,變得滾燙。
文清辭緩緩地抱緊了謝孚尹。
周圍的光越來越暗。
謝不逢不知何緊緊地咬住了唇。
見文清辭半晌不動,方才還在殿上對他訴明愛意、泰然自若的謝不逢,忽然緊張又害怕。
謝不逢周身的血液,都在此刻停滯下來。
院內悄然無聲。
謝不逢再次深吸一口氣,終於自嘲一笑,邁步向前而去。
自覺等不到答案他打算將妹妹,從文清辭的懷中抱出。
然而就在腳步聲於院內回蕩的那一刻。
文清辭的聲音,忽然響了起來。
他忽然低頭,輕輕朝謝孚尹笑了一下:“公主殿下,您長高了。”
謝觀止在這一刹那瞪大了眼睛。
此時隻有謝不逢聽出……文清辭的聲音,正在微微地顫抖。
原來他並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樣平靜……
巨大的喜悅,在這一刻將他包裹。
文清辭垂在身側的左手,在夜風的吹拂下隱隱作痛。
但他仍然固執地咬緊牙關,無比艱難地將手抬了起來,接著緩緩把手指,搭在了帽簷上。
月白色的衣袖自手腕滑了下去,露出了一片蒼白、布滿了猙獰傷疤的皮膚。
停頓幾秒後,文清辭終於用力,將那頂帷帽摘了下來。
接著,帷帽又因脫力,輕輕地墜在地上,發出一陣細響。
但此時已無人再去關注那頂帷帽。
所有人都將視線,落在了文清辭的身上。
刹那間門,束成馬尾的黑發,在文清辭的背後輕搖。
似黑色的瀑布一瀉而下。
——墨黑的眼瞳、細直的鼻梁,還有泛著豔色的唇,與眉心上那顆鮮紅的朱砂,一起出現在了眾人的眼前。
他的唇邊,還帶著淡淡的笑意。
神情淡漠又溫柔,正如當年一樣。
這,這不可能。
文清辭……
他竟真的是文清辭!
原來解了漣和之圍的人,就是文清辭。
怪不得,怪不得……這一切果然隻有他能做到。
站在文清辭身邊的太醫身體一晃,差一點便重重地栽倒在地。
夜幕的掩映下,小院中響起了一片倒吸涼氣的聲音。
繁星初升,銀河倒掛。
這一切在文清辭的背後,全都淪為了陪襯。
眾人的耳邊嗡嗡作響。
大腦也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半晌過去,小院中沒有一個人說話。
最終打破這片平靜的人,仍是文清辭 。
他抱著謝孚尹,緩步向側殿所在的方向走去。
謝不逢忽然手足無措起來。
他深深地注視著文清辭,貪婪地在星光下一遍又一遍用視線描摹文清辭的麵龐。
然而還未走到殿外,文清辭就停下了腳步。
他輕輕將懷中的謝孚尹,交給了太後。
“孚尹乖,”太後一邊將謝孚尹接回懷中,一邊小聲說,“還記得嗎?文先生的手臂受了傷,換母後抱你好不好?”
哭完的謝孚尹,終於想起了這一茬。
她一邊吸鼻子一邊點頭,轉過身乖乖摟住了母後的脖頸。
就當文清辭想要離開的時候,太後突然開口:“文先生,稍等。”
她的手心,早已經泛出一層薄汗。
於宮中沉浮二十載的她,難得有如此緊張的時候:“文太醫在漣和的善舉,哀家早已聽聞。現下當初的方劑還有定疫的手段,已經傳向各個州府……哀家雖然未曾學過醫,但也知道行醫最忌照本宣科。所以……不知文先生可願留在此處,將這些醫理教給太醫?”
近日太後雖然沒有來太醫署,並不知道謝不逢究竟對文清辭做了什麼。
但是外界發生的事,卻都逃不過她的眼睛。
——謝不逢將文清辭的那一套理論,傳播了出去。
這既是為了天下,也是為了他自己。
謝不逢想告訴文清辭,自己可以憑天子之力,完成他的願望。
並想借此將他留下。
這一刻太後終於將它挑明,擺在了台麵之上。
語畢,長舒一口氣,靜靜地看向文清辭。
太後方才那番話並不是命令,而是隱晦的問詢。
這個時代的許多“手藝”都是秘不外傳的,文清辭並未將自己在漣和用了什麼方劑保密,已經是仁至義儘,他就算拒絕也很正常。
太後是刻意當著這麼多人的麵如此問的。
假如文清辭未來不願留在雍都,那自己定竭儘所能,助還他回歸自由。
修剪整齊、染了丹蔻的指甲,不知何時深深地刺入了掌心之中。
意識到母後想要做什麼後,謝不逢突然上前,從背後緊緊地抱住了文清辭。
他的動作,將眾人嚇了一跳。
太後正準備說些什麼,下一刻卻發現,謝不逢的眼中,竟然泛起了一點碎光。
他眼裡有淚。
太後頓了一下,立刻轉身道:“退下——”
“是,太後娘娘。”
短短幾分鐘內,發生了數件大事。
驚魂未定的眾人回過神來,立刻從太醫署中退了出去。
太後也抱著謝孚尹離開了小院。
不過轉眼,小院便空蕩一片,隻剩下了文清辭和謝不逢兩個人。
“陛下……”
“先等等。”謝不逢小心翼翼地在文清辭的臉頰邊落下一枚吻。
太後剛才的神情,過分緊張。
雖然聽不到她心中所想,但在她開口之前,謝不逢已經猜出了七八分來。
他並沒有阻止自己的母後。
在一日日的相處中……謝不逢想要的早已不隻是將文清辭鎖在自己的身邊,占有他的身體。
而是想要他也愛上自己。
他向來貪心。
而自戰場上殺出江山的他,更不屑於卑鄙的掠奪。
謝不逢的聲音啞啞的、悶悶的:“我知道,你將我送你的暖手筒撿了回來……從殷川大運河的暴雨中撿了回來。清辭,你是知道那水有多危險的。”
文清辭的心隨之一震,左手手臂也突然泛起了麻。
他聽到謝不逢問自己:
“所以,你真的對我一點感情都沒有嗎?”
謝不逢在引導文清辭回憶:“在我告訴你,我喜歡上了一個男人的那一刻,你對我究竟是厭惡……還是彆的什麼情緒?清辭,這個問題,隻有你自己知道答案。”
文清辭的思緒被迫變得清晰。
是啊。
自己並非不知下著暴雨的殷川大運河有多麼危險。
但自己還是將那個暖手筒撿了回來……
哪怕自己清楚,再相見時,自己與謝不逢便是敵非友了。
被文清辭強壓在心底裡的記憶清晰了起來。
他想起,當日謝不逢告訴自己,他喜歡男人的那一刻。
自己想到的第一件事居然是——有沒有可能,不像原著裡寫的那樣,親手將謝不逢送上戰場。
文清辭的身體,微微顫抖起來。
彼時的自己,已不想謝不逢失望,不想要他難過。
文清辭想要轉身看向謝不逢,但背後的人卻將他緊緊地錮在懷中,不願他轉身看到自己的脆弱。
謝不逢的語氣,再不像平常那樣鎮靜,而是多了幾分無措和慌亂:
“我也不知該怎麼做,我隻是想把自己能有的最好的都給你。”
想起眾人談到龍舫、空棺時諱莫如深的表情,謝不逢甚至小心翼翼地說:“你若不喜歡我曾做的事,那我便叫天下人忘記,好不好?”
“……文清辭,再救我一次。好不好?”
明明富有四海、坐擁天下,但此時的謝不逢,卻像是一個在祈求神明度化的凡人。
太醫署外亮起了燈。
燈火傳至此處時,已然衰微至極。
兩人的影子,變得長而模糊。
文清辭緩緩抬手,搭在了謝不逢的手臂上。
他將目光,落在了影子上。
謝不逢的身形,要比自己高大許多。
自己的身影,已完全被他遮擋。
空曠的院落裡,隻剩下謝不逢一個人的影子,伴隨著燭火而搖晃。
顯得孤寂又可憐。
文清辭的思緒,因為這個事實而亂了起來。
這一刻,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在意謝不逢。
那或許並非醫生對病人的在意,更不是臣子對皇帝的在意。
而是一個普通人,對另一個普通人的在意。
……在意他的喜悅與哀傷,在意他的熱鬨和孤獨。
甚至…… 自己也並不反感謝不逢的觸碰與親吻,還放縱他的瘋狂。
感受到身下人的顫抖,謝不逢不再說話。
夜風吹來,帶了一點寒意。
謝不逢抱緊了懷中的人。
在對方氣息再度貼近的那一瞬間門,文清辭忽然意識到……這種模糊了彼此邊界的在意,名為“喜歡”。
文清辭的呼吸瞬間門一窒。
大腦在此刻隻剩下空白一片。
四周一片寂靜。
隻剩下了呼吸聲,還有夜風掠過樹梢,發出的沙沙聲響。
時間門好像停了下來。
下一刻,寂靜被打破。
輕輕的敲聲,在夜裡顯得格外刺耳。
屬於太後聲音,從遠處模模糊糊地傳了過來:“文太醫可有想好?”
擔心謝不逢做出什麼過分的事的她,終於忍不住在院外出聲提醒。
平衡在這一刻,被人打破。
“陛下,”停頓幾秒後,文清辭垂眸笑了一下,清潤的聲音,自謝不逢的懷中傳了過來,“臣可以回答這個問題了嗎?”
“……可以。”謝不逢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像是在等待命運的裁決。
那雙能無數次揮舞重劍的臂膀,也在這一刻居然失去了將懷中人禁錮的力量。
文清辭的目光,仍落在那道長長的影子上。
……自己是喜歡謝不逢的。
但是初曉情.愛的他不知,這份喜歡究竟該如何衡量?有多深,有多淺?
從醫一生的他,或許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責任與諾言的重量。
所以……文清辭決定,給自己與謝不逢一個機會。
他緩緩握住了謝不逢搭在自己肩上的那隻手。
冰冷又細膩的觸感,將正在一點點墮入深淵的謝不逢輕輕地拉了回來。
文清辭並沒有回答身後人的問題,而是稍稍提高音量,對太醫署外的人說:“太後娘娘,臣願……為太醫署諸位同僚授課。”
他願意試著接受謝不逢的喜歡。
並試著……也如愛人一般,去喜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