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方法就是按照文清辭當日所說,直接切除膽囊。
霍一可的話音落下之後,文清辭慢慢地點了點頭。
他雖然提出了處理方法,但是並沒有強求被人一定按照自己說的這樣去做。
畢竟這個時代的大部分人,都是難以接受此法的。
……但是看霍一可的樣子,安平將軍似乎已經做出了什麼決定?
果然,站在他對麵的年輕太醫咬了咬嘴唇說:“安平將軍的意思是,假如沒有其他方法的話,自己願意一試。”
安平將軍是謝不逢的部下。
他並非出身世家,而是從底層一戰戰打起來的。
這種人不怕死,更不怕賭。
他們最害怕的就是窩窩囊囊地活著。
最重要的是,從戰場上走下的他,見過無數缺胳膊斷腿的同僚。
在安平將軍看來,若是能活著,摘一個小小的膽囊,似乎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剛聽到文清辭的建議的時候,他起先也覺得非常荒謬,但是伴隨著病症的越來越重,安平將軍還是下定決心——他要賭上一把。
“好,”文清辭緩緩合上了診籍,“那明日,便帶我去拜訪安平將軍。”
說話間,文清辭的表情變得非常嚴肅。
膽囊切除手術在現代非常常見,甚至已經有了上百年的曆史。
但在這個時代,卻是頭一回。
文清辭沒有想到,這麼快便有人願意嘗試。
現在的他其實還沒有做好心理準備。
但無論如何……文清辭都必須儘快去看安平將軍,以確定對方現在的狀態。
接著再做具體的打算。
“是!文大人!”霍一可立刻點頭,將他的話記了下來。
說完又問了文清辭幾個問題,便急匆匆地出宮,去安平將軍那裡了。
年輕太醫的背影消失不見。
直到側殿隻剩下他一個人的時候,文清辭這才想起……自己和謝不逢,好像還有四天的假期。
他的心中突然生出了幾分愧疚,並思考起了應當如何補償。
*
秋雨又落了下來。
這一次,謝不逢雖然沒有跟著一起來。
但是想到昨天無比尷尬的場景,除了真的有急事找文清辭的霍一可外,直到現在都再沒有人來打擾文清辭。
謝不逢的身上,還殘留一點毒沒有解。
文清辭索性一個人坐在殿裡,一邊翻看醫書,一邊研究起了下一副藥的配比。
並不停地在紙上寫寫畫畫。
下雨天,天色昏暗。
一時間竟教人分不清此時究竟是什麼時辰。
也不知道看了多長時間的書,文清辭耳邊突然傳來一陣輕響。
有人站在外麵敲著木門。
“……師兄?”抬頭看到院外的人後,文清辭下意識將筆放下,站了起來。
但一起身,渾身的酸痛就差一點將他逼了回去。
文清辭抿著唇,強忍著站直了身。
“嗯。”一身青衣的宋君然放下手中的雨傘走了進來。
同時上下打量著文清辭。
末了,忽然有些不爽地說:“怎麼?謝不逢讓我進太醫署來,你也不知道出來找找師兄。”說著就把雨傘丟到了一邊。
擔心宋君然又將文清辭拐走。
在今日之前謝不逢一直不讓他進太醫署。
文清辭從一邊端來茶盞,昧著良心說:“本來今晚便要去看師兄,沒想到你先來了。”
宋君然“嘖”了一下,接過茶盞順手翻看起了文清辭的筆記。
停了片刻,意識到文清辭真的要見安平將軍後,便和他談起了這件事。
而見宋君然始終沒有說與謝不逢有關的事,像是厭惡他到提都不想提起似的,文清辭這才緩緩地鬆了一口氣。
他靜下心來,將手術示意圖畫了出來。
“看來你的確是早已有了打算,並不是說說而已,”哪怕認識多年,並且清楚知道師弟剖解了不少屍體,宋君然還是忍不住驚歎於他對於人體組織的了解,“假如需要幫忙的話,喊我便是。”
宋君然也覺得師弟這個想法有些危險和過分離經叛道,但是文清辭想做的事,自己從來都勸不住……更彆說是與醫相關的。
“定然,我是不會和師兄客氣的。”文清辭笑道。
宋君然笑了一下,接著他的視線,忽然向下落去。
沉默片刻,宋君然忍不住歎了一口氣搖頭說:“……既然你已經下定決心,那我定不會攔你。反正出了事,還有……還有謝不逢給你兜著。”
他的聲音回蕩在寂靜的側殿中。
清清楚楚地傳到了文清辭的耳邊。
文清辭緩緩將筆擱在了一邊的架子上,不可置信地朝宋君然看去。
……師兄剛剛說了什麼?
文清辭的心,重重一墜,眼圈竟也隨之泛起了淺紅。
他將宋君然視作自己唯一的家人。
這句話那一聽像是玩笑,但是從師兄口中說出,對文清辭而言卻意義非凡……
“怎麼了?”宋君然避開文清辭的視線,故意清了清嗓子說,“身為皇帝,難道這麼簡單的事,他也做不好嗎?”
這些日子,宋君然雖然沒有進太醫署。
但他卻清清楚楚地知道文清辭都做了什麼,以及謝不逢是如何一點點將文清辭那一套理論推廣出去的。
他想……謝不逢這人雖然古怪了一些,但的確是懂得師弟的吧。
“哎,你啊你啊。”
宋君然想起什麼似的笑了起來。
“當年聽說你溜出穀找屍體剖解的時候,爹差點沒被你氣死過去,”宋君然眯著眼睛回憶道,“你還記得他當時跟你說什麼了嗎?”
文清辭頓了一下,順著宋君然的話,回憶起了當年的事。
……神醫穀雖算江湖上的灰色組織。
但怎麼說也是遵從於這個時代的人倫、禮法的。
自己剖解屍體的事,當時在江湖上鬨得沸沸揚揚。
回到穀內,老穀主的確是被自己氣了個半死,而負責“看著”自己的宋君然,竟然也跟著遭殃,被罰關了三天的禁閉。
“怎麼不說話,是忘了當年的事了嗎?”見文清辭久久不語,宋君然提醒道。
“沒有……”文清辭緩緩搖頭,他有一些心虛地說,“師父當年說,我如此能惹事,除非找個大一點的靠山,不然早晚都會出事?”
“對。”
宋君然認命般地搖了搖頭說:“他老人家在天之靈或許都無法想到,你還真給自己找了一個最大的靠山來。”
算了,這就是命吧。
山萸澗對文清辭而言代表著什麼,自然不必多說。
身為師兄的自己,更清楚文清辭為《杏林解厄》付出了多少。
既然有機會能將自己的所知所學,傳播至衛朝的角角落落,那師弟定然不會放棄。
這件事注定不簡單……
有謝不逢給他當靠山,護師弟安全,似乎也還算不錯……至少他不會被人追殺了。
天知道文清辭“仙麵羅刹”的名號剛剛誕生時,神醫穀內的人究竟有多麼的緊張。
此時的宋君然,正在拚命地開解著自己。
文清辭因師兄的話而想到當年的事,他有些尷尬地端起茶杯,輕飲了一口。
這個時候宋君然忽然皺眉,猛地一下握住了文清辭的手腕。
“你的手。”
“手?”
文清辭順著宋君然的視線向下看去。
……月白色的寬大衣袖,方才隨著他剛才的動作滑了下去。
露出了蒼白的手臂,以及印在手臂上的點點痕跡。
宋君然的視線,從師弟的身上掃過。
宋君然頓了一下,立刻放下文清辭的手腕,改撩開他的長發,向他的耳後看去:“怎麼這裡也有?”
雖然看不到耳後的樣子,但是文清辭的臉頰,還是立刻灼燙了起來。
“……!”
謝不逢這是怎麼回事?
假若說是被蟲子咬的,能騙過師兄嗎?
算了,幾乎是這念頭冒出的同一瞬,文清辭便將這個想法壓了下去。
看到這些東西後,宋君然幾乎咬牙切齒的說:“明明知道你的身體不好,謝不逢竟然還敢……他是屬狗的嗎!”
明明剛才開解過自己,但是此時的宋君然的心裡卻又有了殺意。
假如謝不逢在這裡,一定能夠從宋君然的心中聽到不少精彩的句子。
“好了,師兄!彆說了。”文清辭立刻將袖子拉了下來,再用頭發遮住耳後的痕跡。
他本想和宋君然一起出去,但是幾秒種後便意識到,此時自己仍渾身酸軟,完全站不起身來。
擔心又被宋君然發現異常,文清辭隻得壓低了聲音說:“麻煩師兄幫我找些去疤的藥膏來。”
“哎……”宋君然鐵不成鋼般歎了一口氣,站起身向外走去,同時嘴裡還念叨著,“謝不逢他可真不是個東西啊。”
等他走後,文清辭終於扶著桌案,艱難地站起了身。
接著緩緩向一邊巨大的銅鏡走去。
——衛朝每一間官署裡,都會有銅鏡擺放,用來整理衣冠。
但是今日,文清辭卻不是用它來整衣冠的。
巨大的銅鏡前,立著一個月白的身影。
文清辭緩緩低頭,看了一下自己胳膊上的痕跡。
頓了頓終於深吸一口氣,將衣領最上方的扣子解了開來。
蒼白的皮膚,是最好的畫卷。
鎖骨之上,似是有梅花即將這裡破骨而出。
豔麗而刺目。
見狀,早有心理準備的文清辭,都不由自主倒吸了一口涼氣。
今早自己仍不能動彈,因此就連衣服,都是謝不逢幫忙換的……
他的動作很快,文清辭完全沒時間觀察身上有無異常,衣服便已被他穿好。
故而直到現在,文清辭才知對方竟然給自己,留了這麼大的一個驚喜。
如果文清辭沒有記錯的話,直到昨晚睡覺之前,自己的身上還沒有這些東西。
……謝不逢昨晚似乎是趁自己睡著,偷偷地做了什麼?
一向清心寡欲的文清辭,一時之間有些無法理解——真的就那麼難忍嗎?
“愛卿在做什麼?”
就在文清辭皺眉看向銅鏡的時候,謝不逢的聲音,突然在他的背後響了起來,並一遍遍地回蕩在空曠的側殿上。
他的視線,落在了鏡中人的身上。
接著,慢慢地眯了眯眼睛。
可是謝不逢的目光,變得分外危險。
過了幾秒,他緩步走了進來,轉身關上了殿門。
明明是就他做錯了事,但此時的謝不逢,反倒比文清辭更加鎮定。
就像一隻徹底暴露本性的野獸那般從容。
輸人不輸陣。
見他走來,文清辭也不由蹙眉:“臣自然是在檢查,陛下究竟留了多少的‘傑作’。”
此時殿內還未掌燈。
房間裡的光線隨著木門的緊閉,而變得異常昏暗。
銅鏡裡的身影,也在刹那之間變得模糊起來。
“好。”
謝不逢沉默著走到了文清辭的背後,將視線落在鏡中人的身影上。
停頓片刻,便帶著文清辭的手繼續向下,輕輕地解開了第二顆子母扣。
他對著鏡子裡的身影輕輕地笑了一下,壓低了聲音於文清辭的背後說:“朕與愛卿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