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不逢的話, 幸虧不是在大庭廣眾之下說的。
文清辭頓了一下,忽然緩緩地搖了搖頭。
“怎麼了,愛卿?”
文清辭眯著眼睛, 看向了玉蘭樹枝葉之隙。
他的聲音與平日裡一樣溫柔、平靜, 但語氣卻格外篤定:“於醫一道,臣絕不會出錯。”
“所以陛下恐怕是沒有做昏君的機會了。”
文清辭目似點漆, 如一汪幽潭。
往日所有的情緒, 都藏在這黑沉的眼瞳下。
這一刻, 被玉蘭枝葉切碎的陽光, 儘數灑於文清辭眼底。
在頃刻間門照亮這雙眼瞳,生出細碎的光。
長發從謝不逢的指間門滑開, 落回文清辭肩上。
謝不逢看到, 文清辭又垂眸笑了一下。
“況且,安平將軍之事臣也是非管不可的, ”日光過分耀眼,文清辭的眼睫被晃得微微顫動了起來,“若是臣不救他, 這天下也再沒有人能救他。”
說話間門, 蒼白的麵龐,似乎都生出了幾分色彩。
文清辭的這番話,若是由旁人說出,定會顯得狂妄。
但從他的口中說出, 卻如事情本該如此似的尋常。
*
在之前一十年的時光中, “醫”為文清辭人生的唯一主題。
決定手術日期之後,文清辭更是整日手不釋卷。
反反複複計算著麻醉藥物的劑量。
他將皇帝陛下遠遠地拋到了一邊去。
甚至差一點便又要將謝不逢遣回他過去常睡的榻上。
五日的時間門過得格外快。
轉眼便到了當日和安平將軍約定的時間門。
文清辭與宋君然,還有其他幾位太醫一道,在太醫令禹冠林的目送下乘馬車出宮, 入了將軍府內。
安平將軍府周圍還和之前一樣,被重兵把守。
早早知道消息的百姓,則圍在附近的街巷邊三五成群的竊竊私語。
文清辭始終在馬車上閉目養神。
直到進安平將軍府,方才緩緩地睜開眼睛。
“文大人,一切均已準備妥當。”太醫帶著文清辭走入了新修的“手術室”內。
衛朝的床大多貼牆而放,床麵寬大且設有床架。
這樣非常不利於手術。
這幾日文清辭一邊在太醫署做準備,一邊托人按照自己畫的圖紙,做了一張新床。
新製成的木床,隻有半米多寬,勉強能躺一個人,且比普通的床要稍高一點。
這樣更方便醫生從兩邊操作,不會出現彎腰探不到病人的情況。
安平將軍府特意騰出了一間門空房,那張床便放在房間門的正中央。
除此之外,房間門的窗戶也被改大了許多,之前遮光的花窗,已經被全部拆除。
進門之後,文清辭一邊用火給銀質手術鉗消毒,一邊問一直守在這裡的霍一可:“將軍大人禁食了多久?”
“回大人,已經有六個時辰了。”
“好,”文清辭將手中的東西放在金屬托盤上,側身對霍一可叮囑道,“一會你負責關注安平將軍的呼吸,還有脈搏,並將這些數據告訴後麵的醫士,由他記於診籍之上。”
“是!”
漣和之事,眾人都看在眼裡。
現下沒有人能否認,文清辭的那一套理論,在處理時疫方麵很有效果。
但是……開膛破腹摘除器官,這對於大多數人而言還是有些超過了。
也不是所有太醫,都站在文清辭這一邊的。
和態度向來曖.昧,會和稀泥的禹冠林不同。
其餘上了年紀的太醫,均光明正大地對此表示不理解。
也有部分年輕太醫,對此持懷疑態度。
文清辭單憑太醫令與翰林的身份,便可以將這些聲音強壓下去,但是他並沒有這麼做。
今日文清辭來安平將軍府時帶的,均是自願同他來到此處的太醫。
其中大部分,都是去過漣和的。
手術前的準備已經全部結束,安平將軍也吃了丹丸,陷入了昏睡之中。
確定一切已經準備妥當,文清辭深吸一口氣,緩緩轉身和宋君然對視了一眼,接著點頭示意自己已經準備妥當。
文清辭的左手提筆還好,拿刀卻格外困難。
這台手術需要用鉤牽引開肝臟,因此隻能由宋君然來搭手。
“開始吧師兄。”
“好。”
此時正是正午,刺眼的陽光落到房間門裡,正好照亮一室。
文清辭右手拿起銀刀,緩緩在安平將軍的右上腹肋緣下斜切開口。
血腥味瞬間門溢滿了屋室。
儘管早做過心理準備,但是包括宋君然在內的所有人,還是不由自主地在這一刻皺緊了眉。
文清辭卻始終麵不改色,並不時開口,指揮宋君然按照自己所說那樣,將肝臟和腹直肌牽引了開來。
“把紗布拿過來,放在這裡。”
“是。”早有準備的醫士,立刻按照他說的那樣,將溫鹽水紗布墊在了傷處。
他回答得雖利落,但手上的動作,還是不免因為緊張而微微顫抖。
“沒事,”文清辭緩聲安慰般對他說,“出血不多,暫時沒有大障。”
這是文清辭在此時代的第一場手術,意義非常重大。
隻是他心中雖也緊張,但卻半點都沒有表現出來。
因為文清辭的鎮定,房間門裡其他人也不由自主地放鬆了不少。
神醫穀除醫學外,暗器與輕功同樣聞名於江湖。
文清辭的手指力量雖弱,但極其靈活。
做完這一切後,視野終於清晰,文清辭用工具將膽囊袋輕輕提起,開始了最關鍵的切除。
……
房間門裡氣氛凝重。
而安平將軍府中,眾人已跪在了佛堂之中。
將軍夫人從手術開始起,便不斷在此磕頭。
嘴裡更是反複念叨著經文,祈求平安順利。
見房間門裡半晌都沒有半點響動,跪在佛像前的詹明江忍不住有些猶豫地轉身,看向跪在自己身邊的人。
“娘親,你說這麼長時間門都沒有動靜,那邊……”
“明江,不可胡言,”雙手合十、閉眼跪在佛像前的將軍夫人輕輕搖了搖頭,停頓幾秒後睜開眼緩聲道,“有文大人在,必定不會有事。”
她嘴裡雖然這樣說,但聲音仍不免因緊張而變得乾澀。
“……是,是母親。”詹明江抿了抿唇,再次於佛像前,重重地叩了一個頭。
此時,不隻是安平將軍府裡麵著急。
外麵圍觀的百姓,更加著急。
竊竊私語聲,傳遍了府外的空地。
“之前說要多久來著?”
“好像說不到一個時辰吧。”
“豈不馬上就要到了?”
“對……”
房間門裡,記錄脈搏與心跳的紙已經寫滿了兩張。
霍一可再一次將手,搭在了安平將軍的腕上。
心情雖已不像剛才那樣緊張,但他手心裡的冷汗仍在提醒自己,今天這一關並不簡單。
他忍不住在記錄數據的間門隙,抬眸向文清辭看去。
身著窄袖白衣的他,仍是剛才那副表情。
不過到底已經過去了一個時辰,文清辭的臉色要比一開始的時候蒼白許多,甚至就連嘴上都沒了顏色。
……文大人的身體不好。
見狀,霍一可的心,忽然揪了起來。
而站在文清辭身邊的宋君然,更是早早就咬緊了牙關。
所有人都在默默地關注著文清辭。
和他們不同的是,此時的文清辭完全沒有時間門去思考和糾結自己的狀態如何。
他的世界裡,隻剩下了溫熱的臟器,還有握在手中的那把銀刀。
文清辭的額頭冒出了冷汗,但是那雙墨黑的眼瞳,卻依舊冷靜。
“銀盤拿過來。”清潤又有些疲憊的聲音,打破了一室的寂靜。
終於,病變的臟器被切了下來!
站在文清辭背後的醫士的心重重一躍,立刻托著銀盤走上前去,將它接在了手中。
“換針。”
“是!”
方才一片死寂的房間門,在這一刻重新活了起來。
直至此時,安平將軍的脈搏,依舊平穩。
周圍的太醫的目光中,瞬間門透出了喜悅。
但主刀的文清辭,卻自始至終沒有被外界的情緒影響半分。
他用銀針仔仔細細地縫合膽囊床。
確認臟器沒有滲血後,才開始最後的關腹、縫皮。
最終按照計算出的劑量,將麻藥的解藥給安平將軍服了下去。
“咳咳……再過兩炷香的時間門,將軍便會恢複意識,”文清辭給一邊的醫士叮囑道,“這段時間門千萬記得繼續號脈,等他醒來後,與他說話,不要讓他睡過去。”
“是,文大人。”醫士連忙點頭,將文清辭說的話記了下。
冷汗從文清辭的額間門墜了下來,落在了手臂之上。
此時的他渾身發涼,失了力氣,但還是輕聲重複了最後一步的重點:“可以清理傷口了。”
在手術結束放下銀針的那一刻,鋪天蓋地的疲憊終於向文清辭席卷而來。
“……成功了?!”
“安平將軍的脈象仍平穩!”
沒來得及喜悅。
耳邊的聲音,忽然變得無比縹緲。
文清辭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了半步,踉蹌著差一點便要倒在地上。
“文,文大人?”
聽到周圍人著急的聲音後,文清辭還沒有來得及擺手告訴他自己沒有事,便徹底地失去了意識,重重地倒了下去。
還好,還好自己堅持到了現在。
——暈過去的那一刻,文清辭忍不住於心底慶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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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清辭隱隱約約覺察到,自己的額間門有一點冰涼。
似乎是有人將浸過水的絲帕,放在了自己的額頭上。
他的動作非常小心,放完絲帕之後,又緩緩地握住了自己的手。
對方的手指修長有力,手心上覆著一層薄繭,應當是握劍留下的。
劍……
文清辭的思緒一點點清晰了起來。
握著自己手的人是謝不逢。
意識到這一點後,文清辭努力活動右手,想要回握。
昏睡中的文清辭,幾乎沒有什麼力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