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怎麼用力,手指也隻是微微彎曲而已。
但謝不逢卻在下一刻握緊了他的掌心。
接著,耳邊便嘈雜了起來。
“……醒了,他沒事。剛才隻是勞累過度,又有些中暑而已。休息一下便好。”
“多久?”
“呃,大概三個時辰吧。”
這是宋君然的聲音。
來不及多想,文清辭再一次昏沉沉地失去了意識。
再醒來時,他嗅到了一股甜香。
文清辭迷迷糊糊睜開眼睛看到——自己頭頂,是一片淺青色、繡著蘭花的床幔,看上去有一點陌生。
這裡不是太醫署?
文清辭頓了一會終於想起,此時自己所在的地方,似乎是忘檀苑。
這是廢帝當年賜給他的宅院。
忘檀苑位置非常方便,離將軍府也不遠。
唯一的遺憾是,麵積並不太大。
躺在臥房裡的文清辭,隱約聽到了院外百姓的聲音。
……他們似乎是在慶賀著什麼。
而房間門裡的甜香,正是從桌上的小碗裡透出來的。
“醒來了?”宋君然的聲音,忽然從門口傳了過來。
“咳咳……師兄。”
文清辭開口後方才發現,自己的聲音有些沙啞。
宋君然走來將手搭在了文清辭的額上,頓了幾秒後說:“退燒了,看來我算的時間門還算準確。”
接著,立刻將晾在一邊的水端來,緩緩地送入文清辭口中。
一杯溫水下肚,文清辭乾痛的咽喉逐漸恢複了過來。
額間門雖還有些刺痛,但思緒已經逐漸變得清晰。
他忍不住向宋君然的背後看去。
……謝不逢在哪裡?
注意到師弟的眼神,宋君然忍不住“嘖”了一下,問他:“怎麼,在找謝不逢嗎?”
“……對。”
“他被我叫到廚房去了,”說到這裡,宋君然忍不住笑了出來,“我聽說師弟前些年一直照顧他,還給他做吃的。怎麼也得有來有回吧。”
文清辭這才反應過來,放到桌上的那碗甜湯,就是謝不逢做的。
“為何要做這個?”文清辭的聲音還有些沙啞。
他隱約認出,桌上擺著的應當是桃膠銀耳鳳梨甜湯。
這種湯流行於鬆修府周圍,做起來非常複雜。
文清辭也隻吃過一次,便因過分甜膩而再未嘗過。
這一次,文清辭清清楚楚地在宋君然的臉上,看出了“大仇得報”四個字:“自然是我托人告訴他,說你自小喜歡這個,在穀內日日都要吃。”
謝不逢並沒有什麼廚藝,宋君然本以為他隻是去糊弄一下。
沒想到被支到廚房後沒多久,他便派小廝來問,文清辭兒時最喜歡吃的東西是什麼。
看樣子是要認真做了。
本著給謝不逢找麻煩的心理,宋君然便將“桃膠銀耳鳳梨甜湯”這個答案,告訴了小廝。
也虧如此,謝不逢才沒有發現宋君然在故意整自己。
說話間門,房間門外又傳來了一陣腳步聲。
……是謝不逢。
宮外的謝不逢依舊穿著一身簡單的玄衣,墨色微卷的長發,被高高束於腦後。
乍一眼看去……就像是回到了當年似的。
而謝不逢的手中,還端著一隻小碗。
見宋君然的臉上笑意未消,擔心師兄暴露,不等對方站定,文清辭便強撐著起身,將話題從湯上轉走,“咳咳……陛下,我們何時回宮?”他輕聲問。
果然,宋君然立刻蹙眉:“你的身體雖僥幸沒什麼大問題,不用再躺著,但也禁不起再折騰。今日還是乖乖地在這裡休息吧,回去做什麼?”
他的表情非常嚴肅,顯然是將甜湯的事忘到了一邊去。
謝不逢緩緩坐在床邊,將碗放到了一旁,扶起了正在艱難起身的人。
文清辭終於看清,這碗裡麵盛著的,是祛暑的綠豆湯。
“好好休息,回宮的事明日再說,”謝不逢的語氣沒有商量,“先吃飯吧。”
他臉上的表情格外平靜,若不是宋君然說,文清辭完全看不出桌上的兩碗湯都是謝不逢自己做的。
“陛下說的對,”見狀,宋君然又想起了自己的傑作,他忍不住挑了挑眉說,“師弟先嘗嘗,你從小就喜歡……”
他怎麼又將這件事想了起來!
“師兄——”擔心宋君然於心中胡思亂想,當他騙謝不逢的事實暴露出來,文清辭立刻開口打斷了對方,“咳咳……你,你可以出去一下嗎?”
宋君然不由一愣:“為何?”
聞言,就連謝不逢也略帶疑惑地看了過來。
文清辭的視線迅速從房間門掃過,然後緩緩地落在了那碗桃膠甜湯上。
他咬了咬牙,緩緩閉上眼睛說:“因為…因為我的手提不上力氣。”
“所以需要陛下來幫我……幫我將湯端起。”
說完這番話,文清辭的臉便唰地一下變得通紅通紅。
羞恥,實在是太羞恥了。
雖然自己的確提不上力氣,但再緩一會,起身坐在桌邊吃飯也不是問題。
但為了快點將宋君然趕出去,文清辭隻能如此。
宋君然當即瞪大了眼睛。
『怎麼回事!』
『謝不逢給師弟灌了什麼迷魂湯?』
隨著文清辭話音的落下,謝不逢的臉上忽然生出了幾分笑意。
他輕輕扶著文清辭坐好,接著起身走到桌邊端起了甜湯。
同時不忘沉聲問宋君然:“宋公子不走,是還想看些什麼嗎?”
語畢,便叫來小廝,將“忙了一天的宋公子”帶到了他的房間門。
不過轉眼,房間門裡便隻剩下了兩人。
在床邊的文清辭,終於長舒一口氣。
然而還沒等他放鬆下來,謝不逢便端著正好溫熱的甜湯走了過來。
一身玄衣的謝不逢,替文清辭將碎發撩到了耳後。
接著用調羹攪了攪桃膠湯,緩聲道:“你師兄說,你自小喜歡這種湯。”
此時,兩人之間門的距離有些過分貼近,謝不逢刻意放緩的聲音,配著調羹輕觸瓷碗生出的叮當聲,聽上去格外危險。
文清辭頓了一下,正準備點頭卻聽謝不逢說:“但據朕了解,愛卿並不喜歡如此甜膩的東西。甚至就連玉蘭花粥裡,也隻放蜂蜜。”
……謝不逢喜歡文清辭,將對方的一切喜好與口味,都記在了心中。
他甚至不用聽到宋君然的心聲就猜出,對方此言是在故意欺騙自己。
“那……”那陛下為何要聽宋君然的話?
文清辭的話還沒有說完,後麵的聲音便被謝不逢的動作所打斷。
有什麼柔軟的東西,輕輕地貼了上來。
他的舌尖先是一痛,接著便被甜絲絲的鳳梨味溢滿。
兩人的呼吸,瞬間門交纏在了一起。
顧念到文清辭的身體,這個帶著鳳梨香的吻,是從未有過的溫柔。
謝不逢輕輕地將文清辭擁在懷中,輾轉著細吻著每一個角落。
甜膩的味道,一點點將兩人包裹……
文清辭的思緒,瞬間門亂得不成樣子。
原來謝不逢將計就計,熬這碗湯,目的竟在此處?
衛朝的皇帝,果然不做虧本買賣!
*
謝不逢繼位後,雍都便再也沒有了宵禁。
一到晚上,街道上全是行人,一幅天上街市的熱鬨景象。
文清辭又好好地歇了幾個時辰,直到戌時終於恢複。
他在床上躺了半日,暫時沒有困意,索性與謝不逢一起,走出了忘檀苑。
天上又下起了小雨。
謝不逢直接借著雨傘,遮住了一人的身影。
文清辭的身體還沒有完全恢複,他們並未走遠,走到忘檀苑外的巷口,便停了下來。
文清辭看到——彩繪的宮燈,照亮了整條街道,偌大的空地上,滿是售賣零碎的商販。
街道上熙熙攘攘,熱鬨的不像樣子。
不遠處還有人圍坐一團,聽一個說書先生打扮的男子,眉飛色舞地講著今日上午,發生在將軍府的事:
“……那個姓文的太醫,可真是神了啊!據說切了膽後,沒過一個時辰將軍大人便醒了過來!除了刀口還隱隱作痛外,身上再無一點不適。”
“我正有一好友,在將軍府內當值,據他說啊……彼時將軍府上,也異象頻頻。”說書先生非常誇張的壓低了聲音。
眾人驚呼過後,他又撫了撫胡須說:“現在人人都說,那位文太醫,是天上的天醫貴人下凡,來渡劫的!”
聽到這裡,文清辭終於忍不住笑了起來。
“怎麼這麼離譜?今日我也在將軍府裡,怎麼沒有看到什麼異象?”
這個時代的人,無論做什麼事,都要將他們與鬼神之說聯係起來。
文清辭雖然已經習慣,但聽到這番話,他仍不免覺得好笑。
同時被誇得臉頰泛紅。
沒想謝不逢並沒有回應他的話,而是一點點握了文清辭的手心。
謝不逢的力氣格外大,文清辭不由皺眉:“陛下,怎麼了?”
雍都長街上,細雨如花針。
一切都隱在了雲煙的背後……
謝不逢垂眸向文清辭看去。
雨霧將文清辭的五官襯得愈發溫柔出塵,剛才從昏迷中清醒過來的他,唇上沒有血色。
隻有額間門的一點朱砂,泛著刺目的紅。
看上去同神龕裡的仙人沒什麼兩樣。
謝不逢輕輕搖了搖頭:“朕在想,愛卿……不會真的是來渡劫的神仙吧?”
語畢,他一手撐著傘,一手緊緊地將文清辭摟在懷裡。
謝不逢呢喃道:“朕怕愛卿渡完劫後,便如話本裡說的那樣不要朕了……”
他的聲音裡,透著濃濃的不安。
像是真的害怕文清辭從自己懷中飄散一般。
借著撐傘的動作,文清辭的餘光忽然看到——謝不逢的手心,有一個被挑破了的水泡。
他並不怎麼會做飯,這個水泡應當是方才熬湯的時候燙出來。
文清辭的心隨之一痛,他忽然在這一刻明白過來。
……謝不逢雖猜出宋君然在騙他,但是擔心猜錯、擔心自己真的喜歡那湯的他,還是因為那百分之一的可能,心甘情願地將它熬了出來。
文清辭的鼻間門,忽然一酸。
“不走,臣自然不會走。”文清辭的聲音,帶著濃濃的鼻音。
他緩緩抬起右手,笨拙地回抱謝不逢,一下下拍打著對方的後背,如同安慰。
下一刻,忽有一滴眼淚,從正微笑著的文清辭的眼角墜了下來。
“愛卿說到做到……”
雍都嘈雜的街市上。
隻有一把紙傘,將他們與周遭眾人隔絕。
“一定說到做到。”
借著雨傘的遮擋,文清辭輕輕將淚蹭在了謝不逢的肩上,接著忽然踮起腳尖,屏住呼吸、在謝不逢的唇角,小心翼翼地落下了一吻。
像是一隻小蝴蝶,輕輕地落在了他的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