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不逢登基後, 無意改元。
要不是百官不斷上諫,他恐怕還會沿用過去的年號“天初”。
但今年,文清辭前腳回到雍都, 謝不逢後腳便馬不停蹄地想要修改年號。
雖還沒到年底, 此行仍有些於禮不合。
但是朝堂上下似乎都已習慣了謝不逢的行為方式。
最終衛朝便早早於秋分那天,正式改元“清安”。
世人皆知,這個年號是陛下為方才回到雍都的文大人所改。
按理來說改元這種大事意義重大,哪怕是皇帝也不能想改就改。
可這一次, 文武百官與百姓非但沒有阻攔,甚至連一點異議都沒有發出。
——漣和的事, 早已傳遍衛朝。
這半年來, 文清辭不但將《杏林解厄》教於太醫, 還將通本傳向民間。
而頭一個做手術的安平將軍,不但成功消了病症。
甚至在雍都休養了幾個月後,他便於年底騎著戰馬,回到北地去駐守了。
世人知道後莫不嘖嘖稱奇。
那日雍都街市上的說法, 也並非個例。
此時整個衛朝的百姓, 都於私下裡說, 文清辭是天上的星君下凡, 來人間救苦救難的。
有了鬼神之名, 文清辭的那套理論,迅速在衛朝傳播開來。
這一切,自然也少不了謝不逢在背後的默默推動。
*
轉眼,又是一個冬春之交。
社日節終於要來了。
祭祀天地之禮, 於翊山腳下舉行。
太殊宮內眾人,提前一日便到了此處。
玄金色的馬車裡,鋪著一層厚厚的毛毯。
四壁更是包了棉墊, 將冰冷的空氣與雜音一道,隔絕在了車外。
車廂內未燃熏香,卻有一股淡淡的苦香縈繞在鼻尖。
“……陛下,到了嗎?”文清辭迷迷糊糊睜開眼睛便發現,馬車已經停了下來,周圍一片寂靜,隻有落雪簌簌。
自己不知什麼時候,輕輕地靠在謝不逢肩上睡著了。
謝不逢放下手中的奏章,將不小心從文清辭肩上滑落的狐裘拉了上來。
“到了,愛卿再休息片刻,”謝不逢將溫在暖爐上的薑湯端了起來,放到了文清辭手中,“外麵正在下雪,當心著涼。”
輕輕撩開車簾,文清辭看到——翊山一身黛青覆雪,如神祇屹立天邊。
半空有亂雲低舞,如水墨潑灑。
風雪之間,隱約可見一座矮丘。
矮丘上沒有樹木,棕褐的泥土裸露在外,看上去有些蕭索。
文清辭之前雖在封禪之時來過翊山,但彼時人多,處處都是華蓋,身為太醫不可隨便走動的他,並沒有注意到周圍竟然還有這樣一個存在。
“那是什麼?”文清辭忍不住問。
謝不逢的手指緩緩從他發間滑過:“是辰陵。”
“……原來這就是辰陵。”文清辭不由輕聲道。
廢帝登基起便大興土木,為自己建造陵寢。
沒想到二十幾年過去,陵墓還未建完,他便先死在了殷川大運河下。
謝不逢的視線,隨著他一起向窗外落去。
身著玄色大氅的年輕帝王一邊輕揉文清辭的脖頸,一邊微微蹙眉道:“立在這裡有些礙眼,不如填平。”
說完,就將視線移了回來,一眼也懶得多看。
沒想文清辭竟緩緩坐直了身,搖頭說:“辰陵修建不易,填平實在可惜,就放在這裡好了。”
這半年來,文清辭最重要的工作,並不是為太醫們講授《杏林解厄》,更不是籌備祭祀,而是調養身體。
他被謝不逢和宋君然兩人盯著,連雍都的城門,都沒有出過幾次。
文清辭像每一個現代人一樣,好奇古代皇家陵墓結構。
頓了幾秒,他忍不住對謝不逢說:“臣想過去看看,陛下可願一道?”
說話間,那雙漆黑的眼瞳忽然亮了起來。
看辰陵?
謝不逢不由蹙眉,生長於陵邑的他,對去看廢帝的陵墓沒有半點興趣。
但是文清辭要去,他怎麼可能不陪?
“自然。”
……
一盞茶功夫過後,謝不逢扶著文清辭走下了馬車。
大雪未停,天氣正冷。
除了大氅外,文清辭還穿著件狐裘。
領邊米白的長毛,將他的下巴遮住大半。
隻露一雙漆黑的眼瞳,與鮮紅的朱砂在外。
文清辭本隻是因好奇而來到此處,但等到了辰陵附近才發現——在自己之前,太後竟已早早到了這裡。
此時她正牽著謝孚尹站在此處。
除了明柳外,太後的身邊還有兩個人。
其中一個,竟是已經離宮的兆公公,另外一個女人,則稍顯陌生。
見到謝不逢和文清辭來,他們立刻俯身行禮。
看到那人微短的頭發後,文清辭方才認出,原來在太後身邊的那個女人,就是從前的雯昭媛——廢帝最小的四皇子的生母。
雯昭媛的娘家忠安侯府,受貴族叛亂之事牽扯,一夕之間大廈傾頹燕雀儘。
而她自己,也被蘭妃被送入皇寺,落發成尼。
要不是今天見到雯昭媛,文清辭差點就忘了宮中還有這樣一個人存在。
如今她這青絲已經長至肩下,看起來離開皇寺,應當有些時日了……
新帝登基時,會例行大赦。
文清辭猜她便是那個時候,重獲自由的。
……隻不過,叛變一事並沒有影響到後宮。
彼時廢帝另外幾個出生世家的妃子,仍保留著原有份位。
隻有雯昭媛一人,被太後以“衝撞聖駕”為理由送到了皇寺。
可是現在……雯昭媛非但沒有記恨太後,甚至還替她撐著傘,看上去非常親昵。
文清辭心中雖疑惑,但卻沒有表現出來。
不過太後似乎猜出了文清辭的疑惑。
她並沒有直說,而是將視線落在了辰陵入口處,那個還沒來得及放下的斷龍石上。
接著揉了揉正在朝文清辭和謝不逢揮手的謝孚尹的腦袋,回頭問:“不知道文先生可還記得,您剛入宮沒多久,後宮裡便死了一個宮女。”
文清辭自然記得此事。
那宮女的屍體,被拋入了水井中,當時嚇到了不少人。
廢帝知道此事後勃然大怒,下令調查。
然而最終什麼也沒查出,成了一樁懸案。
“記得。”文清辭點頭說。
說話間,他的視線落在了一邊的兆公公身上。
文清辭的心情,忽然緊張了幾分。
此前他一直疑惑,兆公公究竟是如何與蘭妃聯係在一起的。
他們一個是後妃,一個是皇帝身邊的近侍。
兩人的性格均很謹慎……無論怎麼看,都不像是能隨意將弑君之事,與對方分享的人。
……看這架勢,今日大概就能知道答案了。
果不其然,太後忽然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停頓幾秒後說:“實不相瞞,此事不但與哀家有關,甚至與所有後妃,都息息相關。”
“母後何出此言?”這一次,一直沒有說話的謝不逢也開口了。
太後緩緩閉上眼睛,像是陷入了回憶之中:“文太醫記得那位宮女,是在何處當值嗎?”
“百巧樓。”事件雖已過去幾年,但那一切還是深深地刻印在文清辭的腦海之中。
“不錯,正是存放辰陵設計圖紙的百巧樓。”
語畢,太後終於睜開了眼睛。
她看著前方的斷龍石,沉聲道:“辰陵不隻是廢帝為自己所修,更是他為我等所修。哀家也是意外看到圖紙才知,原來廢帝他,自始至終報的都是讓後妃為自己殉葬的想法。”
說著,緊緊將絲帕攥在了手中,臉色也變得有些蒼白。
太後出身世家,其父是工部尚書,哥哥為將作大匠。
耳濡目染之下,她自然也能看懂辰陵的圖紙。
因此,她意外在百巧樓中看到辰陵圖紙後便看出:這座陵墓的麵積,大得有些過分,皇帝甚至給所有後妃,都留了存棺之地……
最重要的是,辰陵的斷龍石足有三道之多。
這些隻能放下一次的斷龍石,不但防外人入墓,甚至還防裡麵的人出來……
謝釗臨他想要所有後妃,給自己殉葬!
說完,她忽然轉身朝兆公公點了點頭,接著啞著聲說:“哀家意外發現此事時,無比驚慌,幸虧兆公公出現,替哀家遮掩了一番……”
太後的聲音,變得有些乾澀。
方才還頗為活潑的謝孚尹,覺察到這不同尋常的氣氛之後,也安靜了下來。
兆公公負責照顧皇帝飲食起居,那日也去了百巧樓。
看出辰陵修建意圖的蘭妃,臉色煞白、額間滿是冷汗,不但雙手顫抖,甚至連話都說不清楚。
看到兆公公後,她本以為自己死到臨頭,沒想對方竟忽然跪地、行了一禮,提出要與她合作。
殷川大運河一事,皇帝瞞得不錯。
直到那天,她才從兆公公口中,得知了一切的真相。
“原來如此……”文清辭喃喃道。
怪不得廢帝哪怕瘋掉,都記掛著百巧樓,並不時進去看圖紙。
原來一切……竟是從百巧樓開始的。
一直沒有開口的兆公公,在這時緩聲道:“彼時誰也說不上來廢帝究竟何日會死,為做萬全準備,咱家便常常背著廢帝,在百巧樓謄畫圖紙。”
辰陵修建了二十餘年,單單圖紙就有千百張之多。
謄畫圖紙不是一朝一夕能夠完成的。
“沒想那一日……被宮女撞見,並嚷嚷著要稟告皇帝。”
假如皇帝知曉兆公公在謄畫圖紙,一定會徹查此事,到時絕對會在後宮引起一場巨大地震。
他的聲音被辰陵外的風雪吹得格外沙啞。
但一個字,都清清楚楚傳到了文清辭的耳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