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清辭的耳邊“嗡嗡”響了起來。
刹那間, 風雪好像都按下了休止鍵,停在了半空,不再飄蕩。
隻剩下鼻尖上涼絲絲的感覺, 一點點散開。
見兩人站在這裡半晌都沒動,謝孚尹終於忍不住偷偷從指縫向外瞄去。
還沒等她看到什麼, 下一秒,文清辭忽然將鼻尖的雪花, 輕輕地蹭回了謝不逢的肩上,接著立刻轉身, 撐著傘向前而去。
謝不逢的唇邊,揚起一點淺淺的弧度。
“走了。”
“哦, 哦……好!”小姑娘緊緊地趴在哥哥肩上,一會兒抬頭看看哥哥,一會兒又忍不住偷偷瞄一邊的文清辭。
清辭哥哥的臉,怎麼有點紅?
荒原上的雪又大了起來。
為萬物披上了白紗。
被抱在懷中的謝孚尹, 隻知道此時哥哥換單手將自己抱在懷中。
並不知道的謝不逢的另一隻手, 正與文清辭十指相扣。
將寒冷與風雪,隔在了另一邊。
指尖隻剩下了彼此的體溫。
*
社日節, 翊山。
昨晚了整整一.夜的雪,今晨終於放了晴。
巨大的翊山, 如一座漢白玉雕, 靜靜矗立在天邊。
衛朝文武百官, 宮眷、命婦,皆著華服立於山腳之下。
與幾年前來祭天的時候不一樣。
如今, 世家貴族大部分都已被廢帝“處理”。
謝不逢稱帝之後,又不斷改製革新,冗官現象逐漸消解, 此時翊山腳下滿打滿算也就幾百個人。
但他們個個全容光煥發,與從前有著壤之彆。
司禮官敲響巨大的編鐘。
鐘聲一遍遍回蕩在翊山的雲與雪之間,如仙樂一般縹緲。
朝臣百官也在此刻,朝著翊山的方向緩緩跪了下去。
文清辭與謝不逢一道,踏著長階,向翊山上的高台而去。
在路過謝孚尹的時候,小姑娘還忘偷偷抬頭,朝兩人輕輕地招了招手。
石上的積雪已被清理乾淨,與“濕、滑”二字沒有半點關係。
但謝不逢仍不放心地將文清辭的手,緊緊地將他牽在掌心,直到站上高台都不曾放開。
頭頂的天空,如寶石般通透、湛藍。
陽光自翊山另一邊照來,刹那間彩徹區明。
文清辭忍不住向長階另一邊看去。
上一回他是以太醫的身份來翊山的,一直待在山腳之下。
因此直到這個時候文清辭才知道。
原來踏上長階,便能將整個雍都的風景收入眼簾。
陽光自翊山的另一邊照下,化作金箔,灑滿了雍都。
更遠一點的殷川大運河,也泛著磷光。
如一條錦金色絲帶,纏繞著整座那座城市。
文清辭的腳步,不由慢了下來。
覺察到這一點,謝不逢緩緩轉身問:“在想什麼,清辭?”
謝不逢的個子,早在不知不覺中高了文清辭一頭。
現在文清辭需要微微仰頭,才能看向他眼瞳。
編鐘聲仍未散去。
司禮的官.員,還正在下方高唱著什麼。
然而落在文清辭和謝不逢的耳邊,隻剩下隱隱約約的一點聲響。
甚至下方眾人,也化為了一顆顆小小黑點,看不清麵容。
他們的世界裡,真真切切的隻剩下了彼此。
文清辭笑了一下,輕聲回答道:“臣隻是忽然覺得……陛下長大了。”
他的聲音就如今日穿過風雪而來的陽光一樣溫柔,帶著淡淡的感慨。
幾年前的那個社日節,同樣下著大雪。
尚是個少年的謝不逢抱著小羊,靜靜地跪在雪地之中。
——那是彼時的他唯一擁有的東西。
如今他卻已富有四海。
那日,似乎也是文清辭第一次意識到,謝不逢不隻是《扶明堂》裡那個無所不能的大BOSS,更不是什麼紙片人,而是一個普通的少年……他有血有肉。
謝不逢眯了眯眼睛,手指緩緩從文清辭發間撩過。
翊山上的寒風,將那股熟悉的苦香,吹到了他的鼻尖。
謝不逢和文清辭一樣,都在此刻想起了那年的社日節。
“清辭還記得那年的社日節嗎?”謝不逢輕聲問。
今日文清辭難得穿了華服。
月白色的錦緞層層相疊,繡滿了暗紋,在日光下散發著柔柔光亮。
頭頂的玉冠下,也綴滿了珠玉。
小小的晴藍色玉串,隨著謝不逢的動作從文清辭的眼睫邊輕晃過去,發出一點清脆的聲響。
在陽光下,閃著細碎的光。
“自然。”他答道。
謝不逢的手,輕輕地貼在了文清辭的頰邊,從他的眼角蹭了過去。
他的聲音略顯沙啞,暮光也有一刻失焦:“我那天晚上,做了一場夢。”謝不逢說。
“陛下夢到什麼了?”
“夢到我回到了肅州,又在陵邑外的小溪邊,撿到了一隻小羊。”
哪怕過去多年,當日的夢境仍清晰的印在他的腦海之中。
謝不逢的聲音,不自覺地溫柔了下來。
文清辭也順著他的話,想起了那隻總被謝不逢緊緊抱在懷中的小家夥。
“後來呢?”他忍不住問。
“後來……”謝不逢的手,緩緩從文清辭的臉頰邊滑過。
他說:“後來夢醒了,我才發現自己找到的,並不是什麼小羊。而是你……”
謝不逢發了一整晚燒,醒來後才發現,自己昏沉間竟然一直緊握著文清辭的手腕不曾鬆開。
而對方也就這樣,陪著自己靜靜地在地上坐了一整晚。
這一幕,對彼時的他而言,是多麼的不可思議。
“我以為自己再也不會將小羊弄丟。”
但最後,文清辭竟還是在自己的懷中,緩緩地闔上了眼睛。
單單是想到這裡,謝不逢的心臟便泛起了刺痛。
那曾是他的夢魘。
……將自己看作那隻小羊?
文清辭的手指,也隨之一顫。
就在這個時候,司禮的官.員終於念完了提前備好的詞句。
編鐘聲也緩緩地停了下來。
隻剩一點回音,還在山澗中徘徊,久久不願散開。
謝不逢終於將手,從文清辭的臉頰邊放了下來。
“陛下,”就在謝不逢打算轉身,向翊山下看去那一刻,文清辭忽然輕輕地拽了拽他的衣袖,在他的耳邊小聲說,“您並不是撿到了一隻小羊。”
謝不逢微微蹙眉,向文清辭看去。
對方先是垂眸笑了一下,接著忽然抬頭看著自己的眼睛,無比認真地說:“您是被這隻小羊,撿回了家。”
說完,便握住了謝不逢垂在一邊的手。
文清辭的眼睛彎彎的,陽光落在眼底,照得眼波輕輕搖晃。
像是日出時分,有人朝深潭中丟了一顆石子後,泛起的陣陣漣漪。
文清辭的語氣,還是那樣的輕柔。
但從他口中說出的話,卻在刹那間亂了謝不逢的心神。
……家?
這曾是謝不逢最陌生的兩個字。
但當它從文清辭口中說出的那一刻,謝不逢卻覺得……自己在頃刻之間,擁有了一切。
是啊,社日節那晚,並不是自己撿到了文清辭。
而是文清辭將無家可歸的自己,撿了回去。
太醫署的那座小院,在巨大的太殊宮內,是那麼的小那麼的不起眼。
但它卻是謝不逢的全部世界。
翊山腳下,又響起了陣陣鐘聲。
見謝不逢還愣在這裡,文清辭輕輕搖了搖他的手說:“陛下,快彆發呆了,吉時已到。”
語畢,終於鬆開謝不逢的手,緩緩將放在一邊的香,自金盤上拿了起來。
“好。”
終於緩過神來的謝不逢,也與文清辭一樣,從金盤上取來三炷香,鄭重地握在了手中。
接著慢慢閉上了眼睛,將香抵在額間。
社日節是帝王祭祀天地、社稷的日子。
伴隨著山腳下的陣陣鐘聲,謝不逢如曆代帝王一樣,輕聲念出了祭詞。
山河安泰、五穀豐登。
鐘聲每響一下,謝不逢就輕輕念出一句。
翊山腳下的巨大銅鐘,已經有上千年的曆史,重一噸有餘。
相傳這口名叫“伽翊”的巨鐘的聲響,能通達天地,直訴神明。
這鐘每響一下,便對應一句祭詞。
文清辭也和謝不逢一起,將三炷香抵在額間,隨著謝不逢還有山腳下眾人一道,默默在心底裡念著祭詞。
伽翊的聲響,回蕩在翊山之間。
伴隨著鐘聲,文清辭的心臟竟也輕輕震顫了起來。
文清辭記得,祭詞共有五句。
可是等他所知道的那五句說完後,巨大的銅鐘,竟又隆隆地響了起來。
……這是怎麼回事?
社日節大典籌備數月,怎麼會在這一刻犯錯。
翊山下眾人頓了一下,紛紛跟著鐘聲一道高喊起了:“萬歲萬歲,萬萬歲。”
文清辭則下意識地朝謝不逢看去。
——一身玄衣的帝王,仍未放下手中的香。
謝不逢將它抵在額間,竟也與山腳下眾人一道,和著能通達天地的鐘聲繼續輕聲說:“六願文清辭身體安泰,無病無災。”
“……與朕,白頭偕老,永結同心,生死不離。”
他的聲音無比鄭重。
每一個字,都念得清清楚楚。
像是唯恐上天聽錯,漏掉自己的祈願似的。
三炷長香,在謝不逢話音落下的那一刻燃至指尖。
但是他仍將這香緊緊攥在手中,哪怕被燙到也無知無覺,直至伽翊鐘的鐘聲徹底消散在消散於天際。
謝不逢這才睜開眼,無比鄭重地將香插入了爐中。
將他的心願,永遠永遠留在了翊山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