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都的夏燥熱難耐, 連空氣都是滾燙的。
立夏沒多久,文清辭咳嗽的愈發頻繁。
連帶著整個人也清瘦了不少。
他的身體到底虛弱,經不住酷暑的折磨。
早已習慣了這一點的文清辭, 自己倒是不怎麼在意。
反倒是謝不逢比他更加著急。
朝堂之事早已經步上正軌,眼見著氣溫逐漸升高,謝不逢索性將事情丟給了已是皇太弟的謝觀止, 轉而與文清辭一道去了鬆修府。
身為皇帝,他並未帶侍從同行。
隻有宋君然與兩人一道, 無比低調地乘船回到鬆修府。
神醫穀四季如春, 從來都是避暑的好地方。
除此之外,穀內藥物齊備、醫書繁多,也更適合療養, 與研究“天慈”的解毒之方。
一般來說, 進山後一日便可到達穀內。
但是這一次,宋君然卻帶著文清辭和謝不逢,在山林間走了整整一天半。
確定謝不逢記不住來時路後,他才繞到正確方向,回到穀裡。
不過謝不逢沒有告訴宋君然, 曾在沙丘中帶兵穿梭的自己,雖然沒有刻意去記, 但還是不小心將進穀的路記在了心中……
叮叮當當的山泉聲, 伴著銀白的月光,穿過竹林傳到了耳邊。
每向穀內走進一步,氣溫便會降低一點。
穿過竹林看到籬笆與竹屋後。
暑氣已消散得無影無蹤。
走到院外, 文清辭忍不住放緩腳步,仰頭朝那棵高高的桑樹看去。
“怎麼了,清辭?”
文清辭笑了一下, 輕輕搖頭說:“一年多了……我隻是沒有想到,上次離穀後,竟然隔了這麼久才回來。”
宋君然從樹上跳下來,說要和自己一起去永汀府的事,仿佛還在昨天。
此時夜色正濃,四周靜得隻剩下山泉聲。
文清辭說話的聲音也不由放輕。
現在想想,這一年來發生的事情,的確有些令人意想不到。
穀裡的夜晚,有一些寒涼。
從山澗來的風帶著寒氣,吹亂了文清辭鬢邊的長發。
謝不逢緩緩伸手,替他將頭發撩到耳後。
末了輕輕地將文清辭擁入懷中,他閉上眼,吻了吻懷中人的發頂說:“這一年對我來說,好像做夢一樣。”
哪怕已經和文清辭在一起,哪怕已告訴翊山與天地。
謝不逢還是常常會在夢中驚醒,尋找文清辭的身影,確定過往的一年並不是自己的一場美夢。
文清辭忍不住抬手,輕輕地拍了拍謝不逢的手臂。
“——咳咳!”走在前麵的宋君然清了清嗓子,沉聲道,“時間不早,有什麼話明天再說。”
語畢,又咬牙補充:“陛下注意身份。”
謝不逢整天黏在文清辭的身邊,在宋君然看來著實有些刺眼。
文清辭的耳垂,因為師兄的話而微微泛起了紅。
他清了清嗓子,小聲對謝不逢說:“走吧,時間不早了,先休息。”
“好。”謝不逢在文清辭的耳垂上吻了一下,這才肯將他放開。
看月相,現在已過了子時。
借著月色,謝不逢終於將目光落入了這座文清辭生活過的小院中。
它的大小,和太醫署那間小院差不多。
院內隻有一間竹舍,還有一棵巨大的桑樹。
謝不逢乖乖跟在文清辭的背後,向房間內走去。
在山中走了一日,文清辭的聲音因疲憊而略顯沙啞,像一張薄紗,從謝不逢的耳邊滑過:“這山泉原本是不流經我的小院的,師父當年特地叫人過來改了道,讓它自我院後繞了過去。”
謝不逢的視線,隨著文清辭一道向屋後看去。
小小的竹屋背後,有一條銀練般的小溪。
他從來沒有見過如此清澈的溪流,甚至能看清溪底的每一塊碎石。
而在山泉背後,又有一片竹林。
謝不逢隱約看到有什麼在竹林間泛著光。
“清辭,那裡是什麼?”他問。
“哦,這個啊,”文清辭停下腳步,看了竹林一眼說,“穀內有不少溫泉,那便是其中之一。”
說到這裡,他的語氣裡也不由帶上了幾分懷念。
穀內房屋集中在平坦的地方,周圍山泉雖多,但離房屋近的,也隻有這一處。
受到兒時那件事的影響,文清辭剛入穀時,對水的要求堪稱嚴苛。
他不信任從黑洞洞井口裡打出來的井水,隻信任山泉。
老穀主便特意將這塊地方給文清辭騰了出來,讓他住在這裡。
沉默片刻,他輕聲說:“……這是師父特意為我選的。”
“過幾日,我們去看看他吧。”
“好。”文清辭笑著點了點頭,終於向前輕輕推開了房門。
一點竹香,從房間裡溢了出來。
“和雍都不一樣,穀裡四季如春,不必考慮保暖。這裡的房間,大部分都是竹枝紮成的牆。”
文清辭借著月光,向謝不逢介紹自己生活了十幾年的地方。
“你聞聞,房間裡還帶著一股竹香。”熟悉的味道,令文清辭格外安心,他的語氣也變得格外輕鬆。
說話間,二人已經走入了屋內。
還沒來得及彎腰點亮房間裡的油燈,跟在文清辭背後的謝不逢忽然不安分地上前一步,從背後將他緊緊地抱在了懷中。
再將臉埋到文清辭的肩窩,深深地嗅了一下,啞著聲說:“是很香。”
文清辭:“……”
他說的並非房間裡的竹香,而是文清辭身上的苦香。
“陛下,起來。”文清辭有些不自然地想要將黏在自己身上的謝不逢扒開。
但謝不逢卻不鬆手:“不要叫我‘陛下’,太過生疏。”
“那應當如何……”
文清辭話還沒有說完,便被謝不逢擁著倒在了竹榻上。
“夫君或者不逢,你選。”他在文清辭的耳邊呢喃。
知道文清辭和宋君然要帶人回來,穀內人早早來這裡將灰塵清理乾淨,同時打開窗戶通風換氣。
直到這個時候,房間的窗仍是敞著的。
山穀裡的月光,透過窗灑在了謝不逢的眼底。
將琥珀色的眼瞳,照得格外淺。
下一刻,文清辭忽然垂下眼眸,輕輕地笑了一下。
停頓片刻,他小心翼翼地在謝不逢的耳邊,叫出了那個方才的對方以為,文清辭絕對不會喚的稱呼。
謝不逢的眸色,刹那間變深。
竹屋裡的家具,大部分也是由竹子製成的。
文清辭原本隻是想著逗一逗謝不逢,沒有想到竟不小心闖了禍。
他向來淺眠,睡覺也很安靜。
直到這個晚上,文清辭才後知後覺的意識到,竹榻竟然那麼容易就會發出聲音。
文清辭的手緊緊攥著謝不逢肩上的衣料,差一點將自己的唇都咬破。
……
顧忌他的身體,謝不逢不敢折騰。
但最後,文清辭還是一覺睡到了第二天中午。
連謝不逢抱著他去了小院後的溫泉,都不曾察覺。
等他醒來後,桌上除了飯菜外,還擺了小半個西瓜。
——謝不逢今天一早,就將它沉到了背後的小溪裡。
此時正是清甜脆爽的時候。
冰甜的汁液在口中漫開,文清辭不由想到:謝不逢似乎比自己想象的,更快地融入了穀內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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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因為少時便能聽到人心中的惡念,隻要他願意,無比了解人性的謝不逢,便能與大多數人相處融洽。
……平日裡謝不逢最討厭虛偽的那一套。
但是和文清辭回穀後,他便不一樣了。
少時桀驁不馴,不屑討好任何人的謝不逢,第一次有了想與人打好關係的念頭,並將這個念頭付諸實際。
起初,眾人還有一些怕他,隻敢在遠處望兩眼,或是小心翼翼地打個招呼。
但沒過幾天,謝不逢便逐漸融入了穀內。
按照宋君然的話來說——他這就是在明目張膽地收買人心。
謝不逢命人將雍都的特產,送到了鬆修府來。
再麻煩藥仆們,將那些東西帶回穀內。
身為皇帝,謝不逢送的自然都是稀罕之物。
除了各地上供來的綾羅錦緞以外。
還有一些自北地、西域來的瓜果。
不過幾天時間,神醫穀那幾個小孩,都已經將一開始見到他時的緊張與害怕,丟到了九霄雲外去。
甚至有幾個年紀小、膽子更大一些的,還敢叫謝不逢一起去周圍采藥。
“陛下與他們一起去吧,”看到那幾個站在門外,不斷探頭探腦的身影,坐在書案前的文清辭緩緩放下手中的筆,從一邊拿出一個圖譜來,“我這裡正好有一味藥,需要人來尋。陛下前幾日不是說,對采藥有些興趣嗎?”
他翻開圖譜,將裡麵的圖展示了出來:“這位藥叫霜神芝,是‘天悲’的原料之一。”
謝不逢緩緩蹙眉,將圖譜接了過來。
這些圖都是文清辭親手畫的,他翻看的動作也格外小心。
謝不逢對采藥本身沒什麼興趣,他隻是想找各種借口,黏在文清辭身邊罷了。
但一聽到霜神芝與天悲有關,謝不逢翻了翻圖譜,最終還是點頭應下。
隻是在將要出門時,他突然回頭糾正道:“清辭,不要叫我陛下。”
“……咳,”文清辭有些不自然地清了一下嗓子,然後輕聲說,“好,不逢。”
像一片羽毛,落在了溪水之中。
文清辭並不喜歡“不逢”這個名字。
畢竟“生不逢時”這個成語,原本就沒什麼好的寓意。
但是謝不逢自己卻並不在意。
聽到文清辭叫他名字,謝不逢的唇邊生出了淡淡笑意。
“走,帶我去找霜神芝。”他轉身對一邊的小藥仆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