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朔風凜冽的夜晚,雖然宮城偌大,兩地相距很遠,卻一點不覺得乏累。隻是心裡焦急,總覺得這路走也走不完似的。
好不容易進了玄德門,往南望過去,熊熊火把照亮了半邊天幕,東宮剛經曆過血戰,空氣中隱約夾帶著血腥氣,幽幽地直望鼻子裡鑽。
再往前,才發現那些南衙禁軍隻攻破了重明門,就被潛伏在嘉德殿的八百精銳狙擊在了嘉德門前的廣場上。
有死傷,血流成河,這些都是尋常,親自領兵的淩冽被生擒了,生生壓著跪在積雪上,嘴裡正在苦聲哀求著:“阿兄,看在往日的兄弟之情上,原諒我的一時魯莽吧!”
為求脫罪,自然要把罪責推給彆人,他倉惶道:“都是我門上的賓客,是他們慫恿我,我一時糊塗才闖下這彌天大禍……”
一旁支著長刀而立的淩洄,臉色陰沉得閻羅一樣,對他的軟骨頭很是鄙夷。
淩溯蹙眉看著他,半晌歎道:“三郎,以往你闖禍,大家尚可以包涵,但這次,你未免太猖狂了,若是這次讓你成了事,你會留我一命嗎?”
會嗎?自然是不會的。
淩冽知道答案,因此愈發恐慌,正央告無門的時候,忽然見皇後出現了,先是一愣,複嚎哭起來,“阿娘,兒錯了,請娘替兒求情,求阿兄饒了兒這次吧,兒以後再也不敢了。”
可皇後絲毫不為所動,漠然告訴他:“你母親已經被我殺了,你還要向我求饒嗎?”
淩冽怔住了,似乎消化不了這個消息。待回過神來,他血紅著眼蹦起來,撕心裂肺地大喊:“元氏,我殺了你……”
結果話音剛落,便見淩洄橫刀架在了他脖子上,隻是輕輕一抹,前一刻還怒發衝冠的人,這刻忽然定住了身形,然後眼中的光逐漸熄滅,轟然倒下了。
鮮紅的血,順著磚縫向前蔓延流淌,淩溯調開了視線,回身向居上伸出手,“嚇壞了吧?”
居上偎到他身邊,手裡的劍半點沒派上用場,但依舊緊握不放。
他這樣問,她搖了搖頭。人總是利己的,雖然淩冽母子下場淒慘,但沒有了他們,淩溯才能高枕無憂,因此場麵雖然血腥,她也不覺得有任何不適,甚至隱約感到暢快,終於不必再提心吊膽了。
事情都已塵埃落定,剩下的就是家事了,遂命人打掃戰場,淩溯兄弟並皇後和居上一同前往兩儀殿,麵見聖上。
聖上心裡,總是隱約期盼著能留淩冽性命,見他們進來,強撐著病體走出了內寢,一臉期待地望著堂上眾人。
淩溯率先跪了下來,“阿耶受驚了,內亂已平,請阿耶放心。”
但聖上要聽的不是這個,隻是礙於大義,不得不頷首,頓了頓又追問:“三郎呢?你們是如何發落他的?”
堂上無人回答,還是淩洄,跪地拱起了手,坦然道:“三郎已經死在兒刀下了。他發起政變,欲圖顛覆朝綱在前,辱罵皇後,意欲行刺在後。兒當機立斷,不讓他有可乘之機,一刀結果了他。阿耶不必難過,您有我們三兄弟,將來說不定還會給我們添幾個小阿弟,就不要在乎那亂臣賊子了。”
這番話令聖上氣結,淩洄荒唐,他向來知道,不論說什麼都可以不往心裡去,但三郎被殺了,還是令他感到了滅頂的悲哀。
這頭疾,好像變得更嚴重了,他看著眼前的一張張臉,忽然產生了陌生感,一時竟想不起來他們是誰了。隻是覺得胸口堵著,堵得他喘不上氣來,他倒退幾步坐進圈椅裡,思維混亂,頭痛欲裂,好半晌才漸漸恢複了些神識,喃喃自語著:“這內亂,是朕釀成的,三郎也是被朕害死的……”說著說著,便泣不成聲了。
淩溯見狀,膝行上前抱住了父親,心裡忽地覺得愧疚,“是兒不好,兒讓阿耶傷心了。”
聖上淚濕了衣襟,良久方平靜下來,拍了拍淩溯的背道:“這事不怪你……我們父子五人,打下這萬世基業,傷痕累累流儘了鮮血,從來不曾流過淚。如今江山在握,反倒父子生嫌,兄弟反目起來,一切都是我這當父親的糊塗,不曾引領好你們。三郎走到今日,是朕一再縱容所致,罪魁禍首是朕,不與你相乾。”言罷長舒了口氣,“事已至此,沒什麼可說的了,看在兄弟一場的份上,安排好三郎後事吧。”
淩溯道是,起身退到了一旁。
皇後看著聖上那傷心欲絕的樣子,又追加了個消息,“裴氏也被我殺了。”
聖上呆怔望過來,兩下裡打擊合並到一處,其實也不過如此,慢慢點頭,“殺了就殺了吧,收拾乾淨……也好。”
所以這就是男人啊,皇後心下涼笑,平日千般寵愛又算得了什麼,不過是滋養了歪門邪道的野心,無端引出一場禍事來罷了。
動蕩的一夜就這樣過去了,天亮之前一切收拾停當,風過無痕般,有些人,說消失就消失了。
第二日太子照樣理政,鎮軍大將軍麵色晦暗地求見,進門便單膝跪地,叉手道:“殿下,臣……臣實不知……”
淩溯起身,將他攙扶起來,“大將軍不必如此,這事與大將軍無尤。”
鎮軍大將軍再三謝過了,方歎道:“商王咎由自取,卻害苦了小女,孩子聽說這個消息,人如瘋魔了一般,臣如今也不知如何是好了……總之,臣謝過殿下不罪之恩,這場變故於臣全家來說,實在是無妄之災……”邊說邊搖頭,大有悔不當初的意思。
淩溯自然也不會去安慰,若不是攀了這樣一門親,或許淩冽的膽子不至於這麼大。現在說什麼都遲了,太多機緣巧合促成了整件事,去怨怪誰,為時都晚了。
不過這場風波,也換來了朝堂上久違的平靜,議政時候再也不是各說各的,滿朝文武至少開始向著一個好的方向努力了。
幾日之後,聖上又召見了他,父子之間難得這樣心平氣和地說話,聖上指了指一旁的坐榻讓他坐下,撫著憑幾道:“朕的頭疾,半點不見好轉,如今每日有一半時間都在疼,疼久了,人木木地,什麼都想不起來了。昨日與你阿娘商談,這些年南征北戰,著實沒過過幾天好日子,倒不如趁著這個時候放手,我與你阿娘去東都躲清閒,把這朝政徹底交予你打理。”
淩溯卻搖頭,“阿耶還是留在朝中吧,兒有許多不能決斷的地方,還需阿耶提點。有阿耶在,兒心中就安穩,辦事也敢放開手腳。”
聖上長籲了口氣,“朕離朝將近一個月了,這一個月你監國,沒有什麼疏漏之處,朕很欣慰。其實這病症朕也知道,恐怕是好不了了,對政務實在力不從心,仍在其位,反倒限製了你。”
若是換成以前,這番話必定是存著試探之心,但如今日暮西山,確實發自肺腑,那雙渾濁的眼睛望向淩溯,大有交付江山的決心。
淩溯沉默下來,斟酌良久卻未答應,“阿耶在一日,兒便一日為阿耶監國。況且就要過年了,兒的婚期也近了,兒願阿耶阿娘都在長安,新婦拜見舅姑時,也好有個著落。”
聖上聽了,這才想起來,“哦”了聲道:“對,你要成婚了,朕怎麼把這件事忘了。”
淩溯說是,和聲道:“有爺娘在,兒才覺得自己是孩子,還能縱情幾日。這段時日因政事冷落了太子妃,兒想趁著過年,好生陪陪她。”
聖上臉上浮起了一點笑意,目光悠悠望向外麵長天,“朕還記得,少時與你阿娘在一起,每年過年必要抽出空來陪她采買……後日就是除夕了,領著太子妃逛逛東西市吧,也讓她高興高興。”
淩溯道是,正想提及安排聖上登樓觀燈的事,不知城中誰家那麼性急,率先放起了炮竹。
“砰”地一聲,蹦到半空中,“啪”地一聲,炸成了兩截。然後空氣裡泛起硫磺的味道,絲絲縷縷地,飄進太極宮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