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永遠都無法知道自己該要什麼,因為人隻能活一次,既不能拿它跟前世相比,也不能在來生加以修正。沒有任何方法可以檢驗哪種抉擇是好的,因為不存在任何比較。一切都是馬上經曆,僅此一次,不能準備。
————《生命無法承受之輕》
米蘭昆德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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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色晴生穿著鞋,踩在客廳的大理石地板上。
如果現在是十五年前,他會被嚴厲的斥責。
如果是十年前,會有人小聲的提醒他,老夫人還在休息。
如果是五年前...五年前,他已經養成了絕對不會穿著鞋進門的習慣。
白發的青年時常會在他人對他的評價,和他自己對自己的評價對比後,感到一種古怪的割裂。
他從不覺得自己是個什麼聰明人,甚至恰恰相反,童年時期,他學習新事物,養成一個好習慣的速度總是要比彆人慢上很多,彆的孩子也許被說上兩句就會記住自己要做什麼,但他非要一次一次的讓人教育乃至嗬斥,才能在極度的茫然和恐懼裡記住些什麼。
越是這樣的小事,他越容易粗心大意,屢教不改,似乎隻有母親可以又快又好的教會他,循循善誘,聲音溫柔。
就好比“進屋門要換鞋”這件小事,他從家裡沒有養成的習慣——媽媽是不在乎這些的,在這裡也花了大把的時間被糾正,祖母稱不上是個慈愛的老太太,她嚴厲,恪守規則,做什麼事情都要井井有條,要求彆人完美的執行她的任務——無論是她的下屬,她的傭人,她的女兒乃至外孫。
當女兒堅定不移的要和一個不過幾麵之緣的男人結婚,她沒能阻止,自然也沒有見到她最後一麵。
一色晴生對那個冬季夜晚的記憶已經有些模糊了,他當時太小,剛剛才滿六歲,就被父親抓著隨便收拾了幾件行李,急匆匆的送到遠在東京的祖母家中,像是他幾乎是焦灼的扔掉了所有妻子的遺物一樣,迫不及待地扔掉了有著和母親相似麵容的兒子。
他在漆黑的夜晚和寒風裡,瑟瑟發抖的等到了快要午夜,如果不是身上的衣服足夠厚實,年紀那麼小的孩子是有可能被凍死的。
他最終還是被門後的那個人接納了,在一聲充滿蒼老之意的歎息過後。
他從沒覺得自己是不幸的——如果一個人真的不幸,那他應該在那個夜晚被凍死或者乾脆進了福利院。
祖母除了嚴厲一些,對他什麼都很好。
客廳的沙發和桌子上都蓋了白布,落滿了靜默的灰塵,足足四年沒有人回來過,迎接來客的自然隻有滿地的塵埃。
他猶豫了一會,最終沒有掀開它們,徑直上了二樓。
二樓的走廊長而狹窄,因為沒有開燈而陰森可怖,曾經鋪滿地麵的地毯被撤去了,牆上的畫也早早進到了地下室,隻有花瓶裡還插著早就發了黴的乾花。
這裡是二樓的起居室,其實走廊的背後隻有一間房間,屬於那個威嚴的老太太,她深居簡出,即便是在家裡,也會讓自己衣著體麵,精神抖擻。
一色晴生仔細地回想了一下,在他所有的回憶裡,隻有到那位老人生命終結之前的那幾天,他才有機會看到她滿麵的倦容和困苦,那張總帶著讓人心驚的,冰冷的威嚴的臉,變得像是木頭或者屍體一樣,她佝僂著身體,瞪大眼睛躺在床上,眼睛裡一片渾濁。
“晴生。”
她的聲音是如此的嘶啞,讓十四歲的少年一陣發抖。
但她還是喋喋不休的說了下去,並不在意一向怕她的外孫究竟是怎麼想的。
“...股份還是在你手裡,你的監護人我也已經找好了,絕對可靠,你沒什麼和人爭奪東西的天賦和能力,我不指望你。”
她緩緩地,深的呼出一口氣,充滿了老人特有的渾濁的氣味,那種從內而外的腐朽的味道讓人心裡發慌。
“我活不了多久了。”
她平淡的敘述著,彷佛在說一個和自己無關緊要的人。
“之後的日子,隨便你怎麼過,彆讓那些煩心的人來我墳前假哭就行。”
她變得安靜下來了,過了許久的時間,一色晴生都隻能聽到她破風箱一樣的呼吸聲。
真心的來說,一色晴生和她的感情並不好,他是很怕她的,在上學之前,他不被允許和同齡人接觸,祖母嚴令要求他不能和不三不四的人一起鬼混,她從外孫的臉上看到了女兒的五官,也怕他如同那個被愛情衝昏頭腦的年輕姑娘一樣,最後因為愛丟了性命。
“不要學你媽媽,世界上沒有什麼事情比愛自己更重要了,為不知所雲的愛情而死,是世界上最丟人不過的死法。”
那粘稠的,沙啞的聲音,像是流沙,會讓人陷進去,沉浸在永恒的暗無天日裡。
白發的少年站在她的床邊,等了很久,也沒等到她的下一句話。
事出突然,甚至沒有時間準備葬禮,作為直係的繼承人,他不得不和管家商量著解決一切,在葬禮的那天,穿著黑色的西裝,係著白色的領結,站在門口招呼客人。